舊書店裏那場驚心動魄(對夏川音鳴而言)的“巧遇”已經過去了好幾天。那枚小小的、刻着櫻花和“警校”字樣的銀色徽章,被她放在書桌最顯眼的位置,像一枚沉默的證物,又像一個難解的謎題。
每次看到它,夏川音鳴的心情都復雜得像一團亂麻。
恐懼感依舊根深蒂固。鬆田陣平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隔着書架縫隙看到的帶着薄繭的手,還有他那低沉、帶着天然壓迫感(在她聽來)的嗓音,都足以讓她條件反射般的心跳加速。警校生、警察……這些身份本身就帶着一種讓她窒息的權威感和“被審視”的潛在威脅。
但……舊書店裏的鬆田陣平,似乎和商場裏那個銳利剖析的警校生,以及街道上那個讓她落荒而逃的“護送者”,有微妙的不同。
他沒有逼問。沒有剖析她的社恐。甚至……在她因爲極度恐懼而撞掉書時,他似乎有點無奈,還幫她把書撿了起來?最後,他只是平靜地歸還了一枚她遺失的徽章——一枚她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在哪兒掉的徽章。
“謝……謝。”
那個顫抖到幾乎破碎的單音節詞,此刻清晰地回響在耳邊。那是她第一次對他說話。他竟然只是“嗯”了一聲,然後幹脆地走了。
沒有追問,沒有探究,沒有讓她陷入更深窘迫的意圖。
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夏川音鳴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冰涼的徽章表面。一種極其陌生的、混雜着困惑和一絲絲……難以言喻的釋然,在她心底緩慢滋生。像在厚厚的冰層上,被投入了一顆溫熱的石子,雖然無法融化堅冰,卻留下了一小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鬆田陣平……好像……真的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可怕?
這個認知,微弱卻頑固,一次次地沖擊着她根深蒂固的恐懼壁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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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波瀾並沒有立刻改變她的外在。她依舊是那個穿着黑色衛衣、戴着白眼鏡和口罩,在午後人跡稀少的街道上低頭疾走的“影子”。只是,當路過警校附近的那條街道時,她的腳步會不自覺地加快,心跳也會加速,卻不再像以前那樣帶着純粹的、滅頂的恐懼,而是多了一種高度警惕的“觀察”意味。她會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掃過街角或校門口,既害怕看到那個熟悉的卷毛身影,又帶着一種她自己都說不清的、隱秘的確認欲。
今天,她決定去稍遠一點的地方——米花中央圖書館。那裏的古籍區或許有她需要的關於靈魂容器更詳細的記載。抱着明確的目標出門,能給她帶來些許安全感。
圖書館巨大的玻璃幕牆在陽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夏川音鳴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厚重的玻璃門。冷氣混合着書籍特有的寧靜氣息包裹了她。寬敞明亮的大廳,安靜閱讀的人群,讓她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她目標明確地走向了位於頂層的珍本古籍區。這裏人更少,氛圍更加沉靜。
她很快找到了目標區域,在巨大的書架間穿梭,指尖拂過那些古老書脊上燙金的、或是手寫的書名。她沉浸其中,暫時忘記了外界的紛擾。當她終於在一排高聳的書架頂層發現了一本積滿灰塵的《東瀛魂器異聞考略》時,眼中閃過一絲欣喜。
書放得很高,她踮起腳,伸長手臂,指尖勉強能夠到書脊。她努力地試圖將它抽出來,但書似乎被卡住了,或者因爲太久沒人動過,書頁黏連在了一起。
就在她專注地與那本頑固的古籍較勁時,一個高大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身側的書架盡頭。
鬆田陣平今天休假,被萩原硬拉來圖書館查點資料(萩原聲稱要研究“現代女性心理”,鬆田對此嗤之以鼻)。他百無聊賴地在書架間晃悠,正好看到古籍區這邊有個熟悉的、包裹嚴實的黑色身影,正以一種相當別扭的姿勢跟書架頂層的書較勁。
又是他?那個“白眼鏡”。
鬆田陣平挑了挑眉,腳步頓住。他靠在書架上,雙手插在夾克口袋裏,墨鏡後的目光帶着幾分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他倒要看看,這個連書都能把他嚇一跳的家夥,這次會怎麼把書弄下來。
夏川音鳴全神貫注,完全沒注意到旁邊多了一個“觀衆”。她試了幾次都沒成功,額角微微滲出汗珠。她環顧四周,想找個墊腳的東西,卻一無所獲。放棄?不甘心。她咬咬牙,再次踮起腳尖,用盡全力向上一夠!
這一次,書被她成功抽出了一半!但下半部分似乎被旁邊的書卡住了!她用力過猛,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向後踉蹌了一步!
“啊!”一聲短促的驚呼被她死死壓在喉嚨裏,只有一絲氣音逸出。
眼看就要狼狽地摔倒,一只強有力的手臂突然從旁邊伸了過來,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那觸感隔着衛衣布料傳來,帶着溫熱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夏川音鳴渾身劇震!像被高壓電流擊中!她猛地抬頭,純白的鏡片後,粉藍色的眼眸因爲極度的驚嚇而驟然收縮!映入眼簾的,是鬆田陣平那張棱角分明的臉,距離近得她能看清他墨鏡下挺直的鼻梁和微微抿着的唇線!
鬆田陣平!他怎麼會在這裏?!什麼時候出現的?!
巨大的恐懼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吞沒!比在舊書店時更甚!因爲這次有肢體接觸!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瞬間僵硬如石雕,連呼吸都停滯了!被扶住的肩膀像是被烙鐵燙到,灼熱的恐慌感從接觸點迅速蔓延至全身!
鬆田陣平扶穩了她,立刻鬆開了手,動作幹脆利落,仿佛只是隨手扶了一下即將摔倒的路人甲。他看着她這副瞬間石化、仿佛下一秒就要靈魂出竅的樣子,墨鏡後的眉頭再次蹙起。這家夥的應激反應……是不是太離譜了點?扶一下而已,至於嗎?
他沒說話,只是抬手,輕而易舉地將那本卡住的《東瀛魂器異聞考略》完整地抽了出來,動作輕鬆得像拿一張紙。
他把厚重的古籍遞到夏川音鳴面前。
夏川音鳴依舊處於極度驚恐的宕機狀態,身體僵硬,眼神呆滯地看着他手裏的書,沒有任何反應。她甚至忘了伸手去接。
鬆田陣平等了兩秒,看她毫無動靜,有些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他直接上前一步,拉過她一只僵硬垂在身側的手(那手腕細得讓他再次懷疑性別),將沉甸甸的書不由分說地塞進了她手裏。
冰涼的、厚重的書冊觸感終於喚回了夏川音鳴一絲神智。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抱緊了懷裏的書,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驚恐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鬆田陣平,身體控制不住地向後縮,後背重重撞在書架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鬆田陣平看着她這副如臨大敵、仿佛自己是什麼洪水猛獸的樣子,一股莫名的煩躁涌上心頭。他推了推墨鏡,語氣帶着點自己都沒察覺的冷硬和不耐煩:“拿本書也能把自己摔了?下次夠不着,找管理員。”說完,他不再看她,轉身,邁開長腿,徑直離開了珍本區,背影透着一股“懶得再搭理你”的疏離感。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樓梯口,夏川音鳴才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順着書架緩緩滑坐到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懷裏的古籍沉重地壓着她的腿,她卻毫無知覺。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沖破肋骨,冷汗浸透了內衣,黏膩冰冷。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試圖平復那幾乎讓她暈厥的恐慌。肩膀被扶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着那灼熱的觸感和力量感,一遍遍提醒着她剛才那驚心動魄的近距離接觸。
他扶了她……然後幫她拿了書……塞給她……說了句像是關心又像是嘲諷的話……然後走了?
整個過程快得像一陣風,卻在她心裏掀起了滔天巨浪。
恐懼感依舊洶涌澎湃,如同冰冷的海水包裹着她。但這一次,在冰冷的恐懼深處,似乎還翻涌着一種更復雜、更讓她無所適從的情緒——一種強烈的、被冒犯的羞恥感?一種對自己如此不爭氣的憤怒?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因爲他最後那冷硬不耐煩的態度而產生的……委屈?
爲什麼……爲什麼他總是這樣突然出現?爲什麼她在他面前總是這麼狼狽?爲什麼他每次都能精準地踩在她最恐懼的點上?他最後那不耐煩的眼神和語氣……像針一樣扎在她敏感的神經上。
她緊緊抱着那本厚重的《東瀛魂器異聞考略》,將臉埋進膝蓋裏。冰冷的書冊硌着她,卻比不上心裏那團亂麻帶來的難受。
舊書店裏那枚櫻花徽章帶來的微瀾,似乎被圖書館這次更激烈的碰撞徹底攪亂了。恐懼的堅冰並未融化,反而在冰層之下,激流涌動,混雜着更多她無法分辨的情緒。鬆田陣平這個名字,在她心裏留下的印記,變得更加復雜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