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位於二樓。
鋪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
牆壁上掛着幾幅油畫畫像。
畫中人物穿着舊式軍服。
眼神銳利,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黎芙芙知道,那是裴家祖上的榮光。
她貼着牆根站定。
耳力極好的她,隱約聽見長廊盡頭的內室傳來交談聲。
“……我膝下只有你爸一個兒子、四個孫子,這輩子也沒養過嬌滴滴的小姑娘。”
是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
帶着廣省特有的口音。
“你們說說,這小姑娘家家的究竟要怎麼養才好?我琢磨着得嬌養才成!”
黎芙芙挑了挑眉。
嬌養?
上輩子黎婷婷可是抱怨裴奶奶給的紅包比叫花子還少。
看來這“嬌養”二字,也是分人的。
“奶奶預備的見面禮太貴重了。”
一道沉磁好聽的少年音響起。
像冰珠落玉盤。
清冽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她一個小姑娘,剛來家裏,您給的太多,未免會令她產生負擔,叫她不知如何自處。”
這聲音……
黎芙芙的心莫名一緊。
她記得這個聲音。
黎婷婷曾咬牙切齒地提過這個名字——
裴霄承。
裴家的養子,局長大人最器重的孩子。
表面是東市一中的風雲人物。
背地裏卻是替裴振國處理陰私事務的利刃。
“霄承啊,你說的也有道理,”裴奶奶的聲音軟和下來,“那我便先收起這些東西?等她住慣了再說?”
“嗯。”一聲輕應,簡潔得近乎冷漠。
黎芙芙靠在牆上,指尖無意識地摳着牆紙的紋路。
此人陰狠毒辣,手上人命無數……
黎婷婷上輩子的描述在耳邊回響。
可這聲音,幹淨得像山澗清泉。
若不是知道底細,誰能想到這副嗓音的主人,會是黑白兩道聞風喪膽的存在?
正想着,內室的交談聲停了下來。
片刻後,裴奶奶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叮囑的意味:
“霄承,往後那小姑娘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她既然成了你的妹妹,你可得好好待人家。”
“奶奶說笑了,”少年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我身爲哥哥,自然會照顧好妹妹。學校還有事情,孫兒先行告退。”
腳步聲由遠及近,黎芙芙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
長廊盡頭的雕花木門被推開。
一個少年走了出來。
黎芙芙的呼吸微微一滯。
他很高,穿着一身熨帖的白色刺繡襯衫和卡其色長褲,襯得身形挺拔如鬆。
烏發微長,垂在額前,遮住了一點眉骨。
膚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冷白,像上好的羊脂玉,在廊下昏暗的光線下,竟透着幾分不真實的剔透。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重睫濃密,眼形狹長,瞳仁是極深的墨色,此刻正漠然地掃過來。
不帶一絲溫度,仿佛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
他就像一幅工筆細描的水墨畫。
筆鋒銳利,線條冷硬,勾勒出骨相的俊美,卻又帶着月下疏影般的疏離感。
明明是少年人,身上卻沒有半分屬於這個年紀的鮮活氣。
只有一種沉澱下來的、近乎殘酷的冷靜。
這就是裴霄承。
黎芙芙迅速收斂心神,壓下眼底的訝異,按照輩分,乖巧地低頭,聲音放軟:
“二哥好。”
她記得媽媽說的話,裴家按年齡排輩,裴熠川最大,其次是裴霄承,然後是兩個親生的孫子,裴炫燃和另一個還在國外的哥哥。
她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繼妹,自然要叫他二哥。
裴霄承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甚至連眼神都未曾在她臉上多停留半秒。
他只是漠然地越過她。
皮鞋踩在地毯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像一道無聲的影子。
黎芙芙能感覺到他身上傳來的淡淡冷意。
不是香水味。
而是一種類似雪後鬆林的清冽氣息。
混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火藥的鐵鏽味道。
這味道讓她瞬間想起上輩子地下室裏那把鏽跡斑斑的魚刀。
心髒猛地一縮。
他沒有回應她的問候,甚至沒有給她一個眼神。
仿佛她只是長廊裏一尊礙眼的擺件。
直到裴霄承的身影消失在長廊拐角。
黎芙芙才緩緩抬起頭,看着他離去的方向,眼底的乖巧溫順漸漸褪去。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靜。
果然名不虛傳。
這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比黎家那幾個男人的虛僞指責,更讓她感到刺骨的寒意。
“黎小姐,老太太請您進去。”
剛才的女傭不知何時又出現在門口。
臉上帶着公式化的微笑。
黎芙芙深吸一口氣。
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重新掛上一副懵懂無害的表情。
跟着女傭走進了內室。
內室布置得古色古香。
紫檀木的家具。
牆上掛着山水字畫。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檀香。
一位穿着深色旗袍的老太太坐在紅木雕花椅上。
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插着一支翡翠簪子。
雖已年邁,眼神卻依舊銳利。
正上下打量着她。
這就是裴奶奶。
黎芙芙定了定神,按照姚棠之前教的規矩,微微屈膝:
“奶奶好。”
裴奶奶沒說話。
只是端起桌上的茶盞,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開口,語氣帶着審視:
“你就是黎芙芙?”
“是。”
“多大了?”
“十三,今年小升初。”
“嗯。”裴奶奶放下茶盞,發出一聲輕響。
“跟你媽一樣,看着就怯生生的。以後進了裴家門,別畏畏縮縮的,丟了我們裴家的臉面。”
黎芙芙垂眸,掩去眼底的自嘲。
怯生生?
上輩子她在碼頭扛魚箱的時候,可沒人說她怯生生。
“是,奶奶。”她溫順地應着。
裴奶奶又問了些關於她學習和生活的瑣事。
黎芙芙都一一作答。
語氣始終帶着恰到好處的靦腆和乖巧。
她知道。
在裴家這種地方,示弱是最好的保護色。
“行了,”裴奶奶似乎有些累了,揮了揮手。
“讓張媽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以後好好在這兒住着,別惹是生非。”
“謝謝奶奶。”黎芙芙再次屈膝,跟着女傭退了出來。
走出內室,長廊裏空無一人。
陽光透過雕花窗櫺,在地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裴霄承身上那股清冽又危險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