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穿透“雲朵咖啡館”的木窗,斑駁地灑在江晴晞的速寫本上。筆尖沙沙劃過紙面,勾勒蒼山的輪廓,卻總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那座半掩着門的白族老宅。
墨跡微微暈開,像她此刻無法聚攏的心事。
離婚協議的電子版仍靜置郵箱,只差一次點擊。律師早晨的來電禮貌而冰冷,催促她完成最後的確認。
她盯着屏幕上那句“是否確認發送”,指尖懸停良久,最終只是合上電腦。咖啡早已涼透,如同她那三年表面光鮮、內裏早已荒蕪的婚姻。
手機驟然響起,是個陌生號碼。她深吸一口氣接聽,預料中是律師再次催促。
“請問是江晴晞女士嗎?”對方的聲音透出職業性的熱情,“恭喜您!您在我司‘尋找城市記憶’插畫征集活動中獲得一等獎,獎金稅後一百萬元!”
世界倏然靜寂。窗外的喧囂、店內的藍調,仿佛瞬間被抽離。
一百萬。這個數字像一枚石子投入死水,卻並未激起她心中應有的波瀾。它本該是絕處逢生的希望,是斬斷錯誤關系的底氣,此刻聽來,卻更像一個巨大而虛無的回音。
“……謝謝。”她聽見自己幹澀的回應,客套聽完後續事宜,掛斷電話。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速寫本邊緣,粗礪的紙痕讓她想起另一種觸感——被歲月與手掌打磨得溫潤、帶着獨特氣息的木紋。
記憶猛然將她拉回三年前那個大雨滂沱的午後。
大理的雨來得急促猛烈。她爲躲雨,踉蹌撞入一座敞着門的院落。雨點砸在青石板上濺起水花,打溼她的裙擺與畫筒。
院內與門外遊客區的喧鬧截然不同,時間仿佛被雨水浸得緩慢而黏稠。
她抬眼,看見了那個人。
男人背對門口,俯身於寬大木案前。肩寬背挺,動作卻極細致。空氣中清冽的木香混雜着溼潤的土腥味。
他手握一件雕刻繁復的木構件,正用極小工具一點點剔除舊漆與污損。神情專注得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他與手中木頭。
或許聽到動靜,他回過頭。
雨聲譁然,他的眼神卻如古井深潭,沉靜而專注。額前幾縷黑發被薄汗濡溼,目光在她這個不速之客身上短暫停留——沒有驚訝,沒有不悅,只是平靜的審視。
如同端詳一件剛出土、需小心處理的古物。
那一刻,江晴晞清晰聽見自己心跳加速的聲音,猛烈得幾乎壓過雨聲。那是一種純粹的、源自本能的吸引,強烈而不容置疑。
“打擾了,”她略顯局促地指向門外,“雨太大。”
他微微頷首,目光掠過她懷中的畫筒,聲線低沉溫和:“進來坐吧,雨一時不會停。”他示意窗邊一張古舊卻潔淨的長凳。
她道謝落座,目光卻無法從他身上移開。看他用那雙骨節分明、指腹帶繭的手,以近乎虔誠的耐心,讓一塊黯淡木料逐漸顯露出溫潤光澤與細膩紋理。
那動作中蘊藏着沉靜的力量,與她習慣的高速運轉、即時反饋的世界格格不入,卻牢牢攫住她的心神。
案台一角,擱着一幅她前幾日遺落附近茶館的速寫小稿,畫的正是這老宅飛檐。此刻,小稿旁放置着一塊修復中的木雕窗花,紋樣竟與她畫中的飛檐驚人契合。
“你畫的?”他注意到她的目光。
“嗯,隨便畫畫。”她有些羞赧,“它……很美。”
“是‘靈獸獻瑞’,”他輕觸窗花雕刻的線條,“可惜損毀大半。我正對照老照片和現存構件嚐試補全。”
他停頓片刻,看向她,“你畫得很生動,尤其是光影角度。”
他的贊美具體而真切,不同於她常聽的浮泛客套。這是一種基於共同注視對象的、專業層面的認可。
微妙的情感共鳴,在雨聲掩映下悄然滋生。
雨勢漸弱,她不得不告辭赴約。臨別時,他送她至門口,未多言語,只遞來一把老舊油紙傘。
“路上用。”他說道,目光依舊沉靜。
翌日,天徹底放晴。她帶着洗淨的傘歸還,心底藏着不願深究的期待。
老宅院門仍虛掩。她走入,見他坐於高大桂花樹下,面前一套簡易茶具。日光透過枝葉灑落,在他周身木料上跳躍光斑。
昨日的沉靜匠人,在陽光下添了幾分閒適。
見她到來,他未見訝異,抬手斟茶推來。是本地特有的烤茶,香氣醇厚獨特。
他們並未多言。多數時候,只是安靜對坐。她看他慢條斯理整理工具,撫平泛黃圖紙;他偶爾看她幾筆速寫,勾勒院中光影與他工作的側影。
她講述旅行寫生的趣事,他則訴說每塊木料的來歷、每種榫卯結構的巧思。
“這些東西太慢,很多人覺得無趣。”他語氣平淡,不見自憐亦無孤高。
“慢才好,”她望着陽光中遊移的塵埃輕聲道,“好東西都值得慢慢來。”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很短促,眼底似有極淡笑意掠過。如微石投入深井,未見漣漪便已消失。
但江晴晞捕捉到了。那一刻,一種糅合陽光、茶香與木屑味的溫暖靜謐將她緊緊包裹。那是比昨日心動更深沉、更令人安心的觸動。
然而現實自有其節奏。工作行程無法延長,匆匆一面後便是離別。她未問他的聯系方式,他也未主動給予。
彼此心照不宣地將兩次短暫相遇視作旅途中最常發生也最易消逝的插曲。如同彩票開獎前那秒被無限拉長的期待——而結果,多半只是謝謝惠顧。
之後的日子,她回歸原有軌道,試圖修補早已千瘡百孔的婚姻,終是徒勞。
雨中老宅與日光下那個沉靜的男人,漸漸封存於記憶深處,成爲一段可望不可即的、關於“另一種可能”的模糊印記。
直至此刻。
直至這通宣告“中獎”的電話突兀響起,如一把鑰匙驟然打開記憶的閘門。
窗外,大理陽光依舊燦爛,遊人如織,笑語不斷。
江晴晞垂首,凝視速寫本上那座無意繪就的老宅,指尖輕撫紙面。
真正的大獎,究竟是什麼?
是這從天而降、足以解救她所有現實困頓的一百萬?
還是三年前那個雨夜,她倉惶避雨時,不經意叩響的那扇通往另一種人生的門?
她合上速寫本,拿起手機,未理律師的未讀信息,徑直點開了機票預訂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