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濃霧如白色的屍布,死死裹纏着終南山莽莽蒼蒼的軀體。參天古木在乳白色的混沌裏扭曲成鬼魅的剪影,虯結的枝椏如同僵死的巨爪,無聲地攫向灰蒙蒙的天穹。腳下的小徑早已消失在泥濘和溼滑的苔蘚之下,每一步踏出,都像是在冰冷的流沙裏掙扎。

“篤…篤…篤…”

沉重而單調的敲擊聲,是我那根簡陋杉木拐杖點在溼滑山石和爛泥上發出的唯一聲響,在這片死寂的白色地獄裏,空洞地回響,又迅速被無邊無際的霧氣吞噬。每一次拐杖落下,都牽扯着右肋斷骨處一陣撕心裂肺的悶痛,如同鈍刀在骨縫裏反復研磨。每一次拖動那條被粗糙杉木皮死死捆扎、早已麻木僵硬的左腿,小腿肚那貫穿的傷口深處,都會爆發出新一輪撕裂般的灼痛,如同有燒紅的鐵釺在裏面狠狠攪動。

汗水早已流幹,只剩下冰冷的溼氣浸透破爛的葛衣,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每一次吸入的冰冷霧氣,都像帶着無數細小的冰針,狠狠扎進肺腑深處,引發一陣難以抑制的嗆咳。咳得撕心裂肺,牽扯着全身的傷口都在瘋狂抗議,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舞。咳出來的唾沫帶着濃重的鐵鏽味——是喉嚨深處的血絲?還是內腑的傷勢在惡化?

身體裏殘存的力量,像沙漏裏的沙子,正隨着每一次痛苦的挪動而飛速流逝。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肺葉像是被無形的巨石死死壓住,每一次吸氣都只能吸進半口冰冷的絕望。視線模糊不清,濃霧似乎鑽進了眼球,讓眼前的一切都籠罩在慘淡的、晃動的灰白光影裏。意識如同風中的殘燭,在劇痛和寒冷的雙重絞殺下,搖搖欲墜。

不能停…停下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這個念頭像最後的釘子,死死釘在即將潰散的意識邊緣。我死死咬着下唇,早已咬破的傷口再次滲出血腥,混合着冰冷霧氣帶來的鹹腥,刺激着麻木的神經。左臂死死夾着那根粗糙的拐杖,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白,掌心被木刺扎出的傷口早已麻木。右手緊握着那根沉重的、帶着尖銳木刺的櫃腿長矛,冰冷的木柄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虛幻的倚仗。

方向?早已迷失。只憑着本能,朝着遠離廢墟的方向,朝着霧氣似乎稍薄、林木似乎更密的山林深處,一步,一步,又一步地…挪動。像一頭被獵犬追得筋疲力盡、渾身是傷、只能憑着最後一點求生本能踉蹌前行的野獸。

濃霧深處,似乎傳來極其微弱的、流水的聲音。

水!

這個字眼如同強心針,瞬間刺入我混沌的大腦!幹渴如同火焰灼燒着喉嚨,肺部也渴望着溼潤的空氣!有水的地方,或許就有生機!

求生的欲望再次壓倒了劇痛。我努力調整方向,循着那細微的、如同幻覺般的水流聲,更加用力地拄着拐杖,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掙扎前行。每一步都更加沉重,左腿的麻木感越來越強,幾乎失去了知覺,只剩下傷口深處那頑固的、持續的灼痛提醒着它的存在。

水流聲漸漸清晰。穿過一片溼漉漉、低矮的灌木叢,霧氣似乎被什麼東西攪動,稍微稀薄了一些。

眼前出現一條狹窄的山澗。

澗水並不豐沛,在嶙峋的亂石間蜿蜒流淌,撞擊着石塊,發出清脆卻冰冷的譁譁聲。水色清冽,在灰白的霧氣映襯下,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刺骨的寒意。

我幾乎是踉蹌着撲到澗邊一塊相對平整的巨石上,沉重的櫃腿長矛“哐當”一聲脫手砸落在地。顧不得碎石硌痛身體,我用顫抖的左手,急切地捧起一捧冰冷的澗水,貪婪地灌入口中!

冰涼刺骨!瞬間澆滅了喉嚨的灼燒感,卻也激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蜷縮成一團,斷骨處的劇痛讓我眼前發黑,幾乎背過氣去。

咳喘稍歇,我喘息着,再次捧水,小口小口地啜飲。冰冷的液體滑過食道,帶來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我癱在冰冷的石面上,粗重地喘息,感受着體力被這冰冷喚醒一絲微弱的假象。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澗邊溼漉漉的泥地。

然後,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就在我撲倒位置的旁邊,那被澗水濺溼、顏色深褐的泥地上,清晰地印着半個腳印!

那腳印小巧,絕非我的破草鞋所留。鞋尖纖細,明顯是女子所穿。印痕很新,邊緣清晰,尚未被水流完全沖刷模糊。更令人心頭發寒的是——腳印旁邊,幾點已經暈開、但顏色依舊刺目的暗紅斑點,如同幾朵剛剛凋零的、邪惡的花!

血跡!新鮮的!

我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爪狠狠攥住!

李莫愁!

她來過這裏!就在不久前!她也在找水!她受傷了,傷口還在流血!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我猛地扭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掃視着周圍濃得化不開的霧氣!參天的古木在霧中如同沉默的鬼影,嶙峋的怪石像是潛伏的巨獸!每一片被霧氣濡溼的樹葉,都像是隱藏着窺視的眼睛!

她在哪裏?!

就在這附近?!

昨晚歐陽鋒那瘋魔般的一掌,顯然讓她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這非但沒有降低她的威脅,反而讓這條赤練毒蛇變得更加危險,更加不可預測!一個受傷的、劇毒的、且對我恨之入骨的絕頂高手,就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山林裏!

我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僵在冰冷的石頭上,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死死屏住,生怕一絲微弱的氣息就會引來致命的攻擊。耳朵拼命捕捉着霧氣中的任何一絲異響——風聲?水聲?還是…衣袂破空的微聲?亦或是…壓抑的喘息?

死寂。只有澗水譁譁流淌,冰冷而永恒。

不!不對!

目光死死釘在那半個腳印和旁邊的血跡上。腳印的方向…是朝着山澗上遊延伸的!

她往上走了?傷勢讓她無法快速移動?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一絲微光。恐懼依舊如同實質般壓在身上,但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瘋狂的念頭,卻如同毒藤般在絕望的冰原上滋生出來。

她受傷了…很重…

一個重傷的、需要處理傷勢的、警惕性可能因爲傷痛而降低的…李莫愁?

這個想法本身就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但我還有選擇嗎?留在這裏,等她處理完傷勢,或者恢復一絲力氣後折返?那絕對是死路一條!而且會死得無比淒慘!

逃?以我現在的狀態,拖着這條廢腿,在這濃霧彌漫、地形復雜的山林裏,又能逃多遠?她只要循着血跡和痕跡,追上我易如反掌!

一股混雜着恐懼、絕望和最後一絲狠厲的氣息,在胸腔裏翻騰。我顫抖着,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撐起身體,撿起那根沉重的櫃腿長矛。冰冷的木柄入手,帶來一絲虛幻的力量感。

不能逃…至少不能盲目地逃…

我的目光,順着那半個腳印和隱約的血跡,投向霧氣更加濃重、山勢更加陡峭的上遊方向。

一個瘋狂的計劃,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在我混亂而劇痛的腦海中迅速成型。

她需要處理傷口…需要水…需要…藥?或者,至少需要安靜隱蔽的地方…

而我…一個“江湖郎中”…雖然半死不活,但懷裏,還有那幾塊從廢墟裏帶出來的、髒兮兮的三七塊根和白及塊莖…還有那本破舊的、記載着各種土方子的《跌打損傷備急方》…

賭!賭這最後一注!賭她重傷之下無暇分辯!賭她對生存的渴望壓倒一切!賭我這微不足道的“郎中”身份,還能成爲最後一層薄薄的護身符!

我拄着拐杖,拖着那條麻木僵硬的傷腿,不再試圖逃離,而是咬着牙,循着那半個腳印和幾乎難以辨認的、偶爾出現在溼泥或苔蘚上的暗紅色斑點,朝着山澗上遊,朝着濃霧更深處,朝着那條受傷的赤練蛇可能藏匿的方向,一步一挪,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跟了上去!

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濃霧,如同巨大的白色棺槨,無聲地合攏。

山澗上遊的霧氣更濃了,幾乎凝結成乳白色的實體。每吸一口氣,都像吞下一口冰涼的棉絮,堵在肺裏化不開。我拖着那條麻木僵硬的傷腿,拄着拐杖,像只垂死的野獸般在溼滑的亂石間挪動。櫃腿長矛的尖端不時磕在石頭上,發出清脆的"叮"聲,在死寂的山谷裏顯得格外刺耳。

血跡越來越明顯了。開始是零星幾點,後來變成斷斷續續的暗紅色小徑。那血跡新鮮得發亮,在青灰色的苔蘚上格外扎眼。我的喉嚨發緊——這出血量,絕對不是什麼輕傷。

拐過一道突出的岩壁,山澗在這裏形成一個不大的水潭。潭水幽深,表面漂浮着幾片枯葉,在霧氣中微微蕩漾。潭邊的巨石上,赫然印着幾個凌亂的血手印!

我的心跳幾乎停止。那手印纖長秀氣,卻沾滿鮮血,指節處用力到發白,仿佛主人在忍受着難以想象的劇痛。手印延伸到巨石後方,那裏——

一抹刺眼的杏黃色,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我僵在原地,冷汗瞬間浸透破爛的葛衣。拐杖在手中顫抖,發出細微的"咯咯"聲。藏在巨石後的那抹杏黃微微一動,隨即傳來一聲壓抑的悶哼。

"誰?"

聲音冰冷刺骨,卻帶着明顯的虛弱和痛楚。我認得這個聲音——昨晚那聲充滿怨毒的長嘯,至今還在我噩夢中回蕩。

李莫愁。

我的雙腿發軟,幾乎要跪倒在地。但下一刻,巨石後傳來"咚"的一聲悶響,接着是布料摩擦石面的窸窣聲。她在掙扎!而且傷得比我想象的還要重!

一個瘋狂的念頭閃過腦海:現在逃跑還來得及。趁她虛弱,我可以——

"再敢靠近一步,貧道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聲音裏的殺意讓我打了個寒顫。但奇怪的是,這威脅聽起來有些...色厲內荏?沒有昨晚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反而帶着一絲...急切?

我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李...李道長?"我的聲音嘶啞得不像人聲,"您...您受傷了?"

巨石後一陣沉默。濃霧在水潭上方盤旋,像一條等待獵物的白蛇。

"是你。"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極其平靜,平靜得可怕,"那個江湖郎中。"

這不是疑問句。她記得我。記得清清楚楚。

我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頭皮繼續:"正...正是在下。道長傷得不輕,若不及時醫治..."

"呵。"一聲冷笑打斷了我,"就憑你?一個裝神弄鬼的騙子?"

我握緊拐杖,指節發白:"在下...確實懂些醫術。道長傷在肋下?氣海穴附近?出血不止?"

又是一陣沉默。我猜對了。歐陽鋒那瘋魔般的一掌,果然傷到了她的要害。

"滾。"她的聲音突然變得虛弱,"否則..."

話未說完,突然變成一聲痛苦的悶哼。接着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我猶豫了一秒——就一秒——然後拖着傷腿,拄着拐杖,繞到了巨石後面。

眼前的景象讓我倒吸一口涼氣。

李莫愁癱坐在石縫間,杏黃道袍的前襟完全被鮮血浸透,顏色暗紅發黑。她的左手死死按着右肋下方,指縫間不斷有新鮮的血滲出。那張原本美豔絕倫的臉慘白如紙,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最觸目驚心的是,她的右臂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扭曲着——明顯是斷了。

但她的眼睛——那雙鳳目依然冷得像冰,充滿殺意地瞪着我。

"找死!"她掙扎着要抬起左手,指尖寒光一閃——是冰魄銀針!但動作剛到一半就無力地垂落,銀針"叮"的一聲掉在石面上。

我站在原地沒動,心跳如擂鼓。她傷得比我想象的還要重得多!右臂骨折,肋下重傷,很可能還有內出血。這樣的傷勢,換作常人早就昏迷了,她居然還能保持清醒,甚至試圖攻擊我!

這就是絕頂高手的意志力嗎?

"我可以幫您。"我聽見自己說,聲音出奇地平靜,"止血,接骨。"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我的臉:"爲什麼?"

這是個好問題。爲什麼我要救一個昨晚還想殺我的人?一個江湖上聞風喪膽的女魔頭?

"因爲..."我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您死了,歐陽鋒下一個就會來找我。"

這是部分實話。更完整的真相是:我需要她的庇護,至少在她傷好之前。在這危機四伏的終南山,一個重傷的江湖郎中和一個重傷的赤練仙子,或許能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她的嘴角扯出一個譏諷的弧度:"聰明的小賊。"

我慢慢蹲下身,這個動作讓我的傷腿一陣劇痛。但我咬牙忍住,沒有出聲。現在任何示弱都可能致命。

"需要先止血。"我指了指她肋下的傷口,"然後接骨。"

她冷冷地盯着我,目光中的殺意絲毫未減:"你若有半點異動..."

"我知道。"我苦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從懷裏掏出那幾塊髒兮兮的三七塊根和白及塊莖。它們已經被壓得有些變形,但還能用。又扯下一塊相對幹淨的衣襟,蘸了蘸潭水。

"會疼。"我警告道,"很疼。"

她冷笑一聲,閉上眼睛,下巴微微抬起。那姿態高傲得仿佛不是重傷垂死,而是坐在蓮花寶座上的菩薩。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手指剛碰到她的道袍,就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她的體溫低得不正常,這是失血過多的征兆。道袍已經被血浸得發硬,我不得不一點點撕開。

傷口暴露的瞬間,我的胃部一陣抽搐。右肋下方一個觸目驚心的掌印,呈紫黑色,邊緣皮肉翻卷,不斷有血滲出。更可怕的是,傷口附近的皮膚下隱約可見詭異的青黑色紋路——是歐陽鋒的蛤蟆功毒勁入體!

"需要清理傷口。"我聲音發緊,"然後敷藥。"

她沒說話,但當我用溼布擦拭傷口時,她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瞬,呼吸變得急促。但除此之外,沒有一絲聲響。這種忍耐力簡直非人。

清理完傷口,我嚼碎了三七和白及,混合成黏糊糊的藥泥。這土方子雖然簡陋,但止血效果確實不錯——至少在我身上驗證過了。

"忍着點。"我低聲說,將藥泥敷在傷口上。

她的身體猛地一顫,手指深深摳進石縫,指節發白。但依然沒有出聲。藥泥接觸傷口的瞬間發出輕微的"嗤"聲,冒出一縷白煙——是藥性和蛤蟆功毒勁在互相抵消。

敷好藥,我用撕下的道袍布條緊緊包扎。然後是斷臂。我摸了一下骨頭斷裂的位置,她額頭瞬間布滿冷汗,但眼神依然冰冷。

"骨頭斷了,但沒刺破皮膚。"我說,"需要正骨,然後固定。"

她微微點頭,眼神示意我繼續。

我深吸一口氣,抓住她的手腕和肘部,猛地一拉一扭——

"咔嚓"一聲輕響,骨頭復位。她的身體劇烈顫抖,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隨即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咬出血來。

我從附近的杉樹上剝下幾塊樹皮,用布條將她的手臂固定好。整個過程中,她一直用那種冰冷刺骨的目光盯着我,仿佛在衡量從哪個角度下手殺我比較方便。

做完這一切,我癱坐在地上,傷腿的疼痛終於沖破忍耐極限,讓我眼前發黑。我們就這樣,兩個重傷員,在冰冷的巨石後面相對無言。

霧氣越來越濃,天色漸暗。山裏的夜晚來得早,而且會非常冷。

"需要生火。"我說,"還有庇護所。"

她冷笑:"你倒是想得周到。"

我沒接話,拄着拐杖艱難地站起來,開始收集附近的枯枝。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我強迫自己繼續。夜幕降臨前,我在巨石背風處用樹枝和苔蘚搭了個簡陋的窩棚,又用火石點燃了一小堆火。

火光中,李莫愁的臉色更加慘白,但嘴唇的青紫色稍微褪去了一些。她靠坐在石壁上,閉目養神,但我知道她一定保持着高度警惕。

"吃點東西?"我從懷裏掏出那幾塊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子。

她睜開眼,目光落在餅子上,又移到我臉上:"你先吃。"

我苦笑,掰下一小塊放進嘴裏。餅子又幹又硬,還帶着泥土味,但此刻卻像珍饈美味。她看我吃了幾口沒有異樣,才微微點頭。

我遞給她一塊,她只用左手接過,小口咀嚼。即使在這種狼狽的情況下,她的動作依然優雅得不可思議,仿佛不是在啃硬餅,而是在品茶。

夜漸深,火堆噼啪作響。山裏的溫度驟降,呵氣成霜。我往火堆裏添了幾根樹枝,偷偷瞥了她一眼。她依然保持着那個姿勢,仿佛一尊冰雕,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她還活着。

"爲什麼救我?"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真的只是怕歐陽鋒?"

我沉默了一會兒,看着跳動的火焰:"也怕您。"

"怕我什麼?"

"怕您死了。"我實話實說,"更怕您沒死透。"

出乎意料,她居然輕笑了一聲。那笑聲短暫而冰冷,但確實是笑。

"你很誠實。"

"在您面前撒謊是找死。"

火光照亮她半邊臉龐,在石壁上投下搖曳的陰影。她忽然轉頭直視我,目光如電,"你醫術跟誰學的?"

"自學的。"我苦笑,"爲了活命。"

她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微微點頭:"求生之人,往往能創造奇跡。"

我們再次陷入沉默。火堆漸漸變小,夜色更深了。山風呼嘯,像無數冤魂在哭嚎。

"睡吧。"她突然說,"我守上半夜。"

我驚訝地看着她。

"別多想。"她冷笑,"只是你現在死了對我沒好處。"

我點點頭,蜷縮在火堆旁。傷腿的疼痛和極度的疲憊很快將我拖入黑暗。半夢半醒間,我似乎聽見她輕聲說了一句什麼,但沒聽清。

也許是"謝謝"。

也許是我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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