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般的恐懼和那抹神秘陰影帶來的微妙悸動，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林薇薇困在長生殿華美的牢籠中。一夜輾轉難眠，次日清晨，她被宮女輕聲喚醒時，眼下帶着淡淡的青影。
“娘娘，虢國夫人、秦國夫人、韓國夫人前來問安，已在偏殿等候。”大宮女念奴一邊輕柔地爲她梳理長發，一邊低聲稟報。
楊玉環的三位姐姐？林薇薇的心立刻提了起來。這幾位可是歷史上楊氏家族權勢的重要組成，也是日後馬嵬坡之變中軍人憤恨的焦點之一。她們的到來，是福是禍？
“知道了。”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帶着剛醒時的慵懶，“請姐姐們稍候，本宮即刻便去。”
坐在妝台前，看着念奴靈巧地將各種璀璨奪目的金釵、步搖、花鈿插入發髻，林薇薇的心思卻早已飛到了偏殿。她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對這幾位“親人”。血緣親情或許有，但在深宮之中，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親情往往是最不可靠的東西。
她刻意挑選了一件相對素雅的湖藍色宮裝，既不失貴妃身份，又不會顯得過於張揚奪目——在自家姐姐面前，尤其是以“素面朝天”美譽著稱的虢國夫人面前，過分炫耀容貌並非明智之舉。
步入偏殿，三位衣着華貴、珠光寶氣的貴婦人立刻起身，笑靨如花地迎上來行禮：“參見貴妃娘娘。”
“姐姐們快請起，自家姐妹，何須多禮。”林薇薇學着記憶裏楊玉環的語氣，親熱地扶起她們，目光快速掃過。
年紀最長的是韓國夫人，略顯富態，笑容敦厚，但眼神裏透着精明。秦國夫人容貌最美，帶着幾分書卷氣，但眉宇間有些鬱色。最爲引人注目的則是虢國夫人，果然如史料記載，不施粉黛，卻自有一股風流傲氣，目光銳利，舉止間帶着一種咄咄逼人的自信。
“幾日不見，娘娘氣色越發好了，真是我見猶憐。”虢國夫人笑着拉住她的手，語氣親昵，目光卻似有若無地在她臉上逡巡，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大姐就會打趣我。”林薇薇垂下眼，故作羞澀地笑了笑，引她們入座。宮娥奉上香茗點心。
談話起初圍繞着宮廷瑣事、最新流行的衣飾花樣、長安城裏的趣聞展開。三位夫人極力奉承着貴妃的恩寵和美貌，言語間也不經意地流露出楊氏一族如今的顯赫——哪位官員又給府上送了重禮，哪位宗室子弟求娶楊氏女兒……
林薇薇微笑着應和，心裏卻愈發冰涼。她們沉浸在權勢帶來的虛榮和富貴中，絲毫看不到即將來臨的滅頂之災。不，或許不是看不到，而是選擇性地忽視，或者根本不相信盛世會傾覆。
話題不知不覺間，轉到了朝政上。
“說起來，昨日國忠又得了陛下嘉獎呢。”虢國夫人語氣帶着幾分得意，仿佛宰相楊國忠的榮耀就是她自己的榮耀，“如今朝中那些迂腐老臣，越發不敢掣肘了。”
秦國夫人輕輕蹙了下眉，低聲道：“大姐，朝堂之事，我們還是……”
“怕什麼？”虢國夫人不以爲然地打斷她，“這裏又沒外人。娘娘深得聖心，有些事，也該讓娘娘知道。如今啊，就那個安祿山，是個不知好歹的蠻子！陛下如此厚待他，他卻屢有驕縱之舉，國忠屢次向陛下進言，此人必成禍患，陛下卻總是……”她頓了頓，似乎意識到失言，沒再說下去，但臉上的不忿顯而易見。
林薇薇的心猛地一跳。來了！這正是她想知道的信息！
她捏緊了袖中的手指，面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困惑和一點點擔憂：“安祿山？那位胡將？我倒是聽陛下提起過幾次，說他憨直勇武，是個忠臣呢。姐姐們爲何如此擔憂？他……當真有不臣之心嗎？”
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只是關心家人、對朝政懵懂無知的深宮貴妃。
韓國夫人嘆了口氣：“娘娘久居深宮，不知外間之事。那安祿山擁兵自重，麾下盡是虎狼之徒，又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啊。國忠也是爲了大唐江山着想。”
“可是……陛下似乎很信任他。”林薇薇輕聲說道，目光掃過三位姐姐的表情。
虢國夫人冷哼一聲：“陛下是仁君，被那胡兒的諂媚狡詐蒙蔽了！國忠才是真正的忠臣良相！娘娘，您得空也該在陛下面前，多多替國忠美言幾句，讓陛下早日看清那安祿山的真面目，削其兵權，方能保太平無事！”
林薇薇心中一片冰冷。果然如此！歷史記載分毫不差！楊國忠與安祿山的矛盾已經激烈到需要後宮貴妃直接介入的地步了！這簡直是火上澆油！
她若真按她們說的做，不僅可能加劇李隆基的猜疑（無論是猜疑她還是猜疑楊國忠），更會徹底激怒安祿山，加速叛亂的到來！
可她不能直接拒絕。
她露出爲難的神色，輕輕撫額：“姐姐們說的，我都記下了。只是……陛下雖疼我，卻最不喜後宮幹政。我若貿然開口，只怕適得其反，惹陛下不快……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尋個合適的時機才好。”
她的話說得委婉，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留下了回旋的餘地。
虢國夫人似乎有些不滿，還想再說什麼，卻被秦國夫人用眼神制止了。
又閒話了一陣，三位夫人見目的已達到一部分（至少傳達了信息），便起身告辭。
送走三位姐姐，林薇薇獨自站在殿門口，望着她們遠去的、被衆多侍女宦官簇擁着的華麗背影，只覺得那背影如同行走在懸崖邊緣，而她，也被無形地捆綁在一起。
沉重的無力感再次襲來。
她轉身，心事重重地沿着回廊慢慢踱步。陽光透過雕花窗櫺，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陣微風拂過，帶來遠處花園的花香。
突然，她聽到前方拐角處傳來兩個小宦官低低的交談聲，似乎正在偷懶閒聊。
一個說：“……真的假的？你看清了？”
另一個聲音帶着幾分神秘和肯定：“千真萬確！昨兒夜裏我起夜，親眼瞧見的！就在北邊宮牆根那棵老槐樹下面，影子快得跟鬼似的！一眨眼就沒了！嚇得我差點尿褲子！”
“噓！小聲點！別是你看花眼了吧？宮裏巡邏的金吾衛可不是吃素的！”
“絕對不是！我還看到……看到那影子過去的地方，好像掉了點什麼亮晶晶的小東西……我沒敢過去撿，天一亮就沒了……”
林薇薇的腳步猛地頓住，心髒幾乎跳出胸腔。
北邊宮牆？老槐樹？亮晶晶的小東西？
她立刻想起了昨天在窗下發現的那片灰色布料，以及飛檐上轉瞬即逝的黑影。
難道……他們談論的就是那個神秘人？他夜裏還在宮中活動？甚至可能……留下了什麼線索？
強烈的沖動讓她想要立刻沖過去抓住那兩個小宦官問個清楚。
但她硬生生忍住了。
不能打草驚蛇。
她深吸一口氣，調整好表情，裝作剛剛走過來的樣子，加重了腳步。
拐角處的竊竊私語聲立刻消失了。兩個小宦官驚慌失措地跑出來，跪倒在地：“奴、奴才叩見貴妃娘娘！”
林薇薇目光平靜地掠過他們，看不出絲毫情緒：“當值之時，在此喧譁，成何體統？”
“奴才知罪！奴才再也不敢了！”兩人磕頭如搗蒜。
“罷了，下去吧。各去領五下手板，長長記性。”她淡淡地說道，語氣威嚴。
“謝娘娘開恩！謝娘娘開恩！”兩個小宦官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跑了。
看着他們消失的背影，林薇薇的手心微微出汗。
北邊宮牆……老槐樹……
她記住了這個地方。
那個暗處的人，似乎開始留下更多的痕跡了。這究竟是意外，還是……某種故意的試探？
她抬起頭，目光仿佛要穿透層層殿宇，望向那北牆的方向。
深宮之中，暗流洶涌，而那條唯一的、或許能通向生路的蛛絲馬跡，似乎正在迷霧中若隱若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