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周,現實世界的時光以一種既緩慢又突兀的方式流淌。
對於林秋冥而言,白天是古董店學徒“林秋冥”,在“聽泉齋”熟悉的氣味和觸感中修復那些沉默的古物,聆聽師父偶爾提及的鄉野奇談和行業秘聞;夜晚,則是血色驛路的“驛客林秋冥”,在出租屋裏反復摩挲醫者誓言之徽,嚐試以意念溝通,感受其中流淌的微弱暖流——趙三爺稱之爲“溫養”,讓詭器與持有者的精神建立更深層聯系,恢復力量,甚至可能發掘隱藏特性。
他手腕上牡丹輪廓的印記偶爾會在深夜隱隱發燙,仿佛沉寂的伶魂玉簪在緩慢汲取着什麼,但距離恢復使用還遙遙無期。姐姐給的錦囊被他用紅繩系在徽章旁,緊貼胸口,那份重量時刻提醒他前路的莫測。
白瑾瑜去了鄰省一趟,說是拜訪一位家中長輩介紹的、據說懂些“古法推拿”的老拳師。回來時,後背那紫黑色的“混合烙印”顏色似乎淡了些,但範圍卻略微擴散,像是有生命的藤蔓在皮下扎根蔓延。老拳師也只是搖頭,說“邪氣入骨,非金石藥石能驅,需機緣或……以毒攻毒”。白瑾瑜對此倒顯得平靜,只是訓練得更狠,那把染血的戲台木被他用特制藥油日夜擦拭,裂紋似乎沒有再擴大,斧刃卻莫名多了幾分森寒之意。
洪石徹底把自己關進了出租屋改造的工作室。第三醫院廢墟數據、高價購得的療養院殘頁、哥哥洪磊遺留的筆記碎片……所有信息被輸入他重新組裝的、加裝了多層物理隔離和詭異符文貼片(從趙三爺那裏換來)的服務器。屏幕藍光映着他日益憔悴卻亢奮的臉。他試圖在浩如煙海又支離破碎的信息中,拼湊出哥哥與療養院關聯的真相,以及那個“地下存在”的蛛絲馬跡。進展緩慢,但並非全無收獲。
阿飛出院了,左臂還吊着石膏,但精神好了些。他主動聯系林秋冥,說想學點“防身的東西”。林秋冥將他帶到白瑾瑜的健身房,白瑾瑜沒多說什麼,只是開始教他一些最基礎的發力技巧和閃避步法,用的不是杠鈴啞鈴,而是重量不一的沙袋和移動靶。“先學會挨打和逃跑,”白瑾瑜說,“活下來,才能想別的。”阿飛練得很苦,眼神裏某種渾噩的東西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着驚懼餘韻的狠勁。
趙三爺的忘川軒,成了團隊非正式的聯絡點和補給站。老人偶爾會透露一些零碎的、關於“驛路”生態的信息:不同驛客團體之間的微妙關系、某些已知詭驛節點的傳聞、交易詭器和情報的隱秘集市(需要特定引薦或信物才能進入)……他也再次警告,第三醫院節點的崩潰,像一塊砸進沼澤的巨石,漣漪正在擴散。附近幾個城市,怪談和“意外”事件的數量,在過去半個月裏有統計學上的異常升高。
“系統在自我調節,或者……在將壓力導向某些薄弱點。”趙三爺抽着旱煙,煙霧繚繞,“你們幾個,就是最明顯的‘壓力釋放閥’之一。下次任務,不會輕鬆。”
與此同時,關於“安寧療養中心”的調查,在兩條線上並行。
洪石的數據挖掘逐漸拼湊出一些令人不安的輪廓:
· 時間錯位:他哥哥洪磊的筆跡出現在1984年的療養院評估報告上,當時洪磊應該只有十歲。這絕非正常。要麼筆跡鑑定有誤(但洪石堅信不會),要麼那份報告本身有問題,或者……洪磊的“時間”與常人不同。
· 特殊病例:療養院收治的病人分類模糊,但有幾份殘破記錄提到“戰場幽靈症”、“記憶侵蝕性癔症”、“身份認知紊亂”,治療方法包括“高強度電休克”、“封閉式感官剝奪”、“實驗性藥物注射”,以及含糊其辭的“深層意識幹預”。
· 火災疑雲:大火發生於1985年3月21日凌晨。消防報告語焉不詳,提到“火勢蔓延極快,伴有異常爆鳴”。有當年參與救援的消防員後代在匿名論壇提及,其父輩曾回憶“部分遺體狀態異常,不像燒死,更像……幹癟了”,且“地下層有無法進入的加固區域,高溫下發出過怪聲”。
· 能量輸送:從鏡先生那裏截獲的數據碎片顯示,能量接收點位於療養院地下深處,坐標與當年消防報告中提到的“無法進入的加固區域”高度重合。輸送模式並非均勻持續,而是有規律的“脈沖式”,仿佛在配合某種呼吸或心跳的節奏。
另一條線,是林秋冥通過古董行的渠道,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位專收“紅色收藏”和“文革遺物”的老行尊,在幾杯老酒下肚後,壓低聲音透露:“安寧療養院?那地方……邪性不是一天兩天了。文革後期,有些‘牛鬼蛇神’、‘封建餘孽’沒地方關,就往那裏送過一批。後來名義上改成療養院,裏子沒換。八五年那場火之後,有膽大的去扒磚頭,回來就瘋了,整天念叨‘地底下有東西在翻身’‘牆裏有人說話’……再後來,就徹底沒人敢靠近了。”
兩條線索交織,勾勒出的畫面愈發陰森:一個可能進行非人道意識實驗的場所,一個連接着地下未知存在的節點,一場掩蓋了真相的大火,以及一個時間線混亂的關聯者(洪磊)。
就在調查陷入僵局,團隊商議是否要冒險親自去療養院舊址外圍探查時,現實世界的“漣漪”,終於直接拍到了他們身上。
首先是阿飛。他在一次夜跑訓練後回家,穿過一條小巷時,聽見身後傳來緩慢的、溼漉漉的腳步聲。回頭,空無一人。但巷子牆壁上老舊的招貼畫——一張早已過期的牛奶廣告——畫面裏那個微笑的送奶工,眼睛突然轉動,看向他,嘴角流出暗紅色的液體。阿飛嚇得魂飛魄散,狂奔回家,之後發了兩天低燒,噩夢連連,夢裏總有一個穿着舊式護士服、臉像融化蠟像的女人,要給他“打針”。
接着是洪石。他的服務器在深度解析療養院數據時,突然所有屏幕同時跳出一個不斷閃爍的、老式綠色命令行界面,反復刷着一行殘缺的代碼/文字混合體:“REGRET… FEED… 蘇醒… DEEPER… 門…開…”** 緊接着,工作室的燈具全部爆裂,保險絲燒斷。而在應急燈亮起的瞬間,洪石瞥見窗戶玻璃上,凝結的水汽構成了一個倒置的、模糊的醫生輪廓,正用手指在玻璃上劃動,劃痕組成了一個數字:“3.21”——正是療養院大火的日期。事後檢測,服務器硬盤出現了物理性壞道,丟失了部分最新解析數據,但哥哥筆記的電子備份文件卻毫發無損,仿佛被特意保留。
壓力最大的則是林秋冥。他開始頻繁地、短暫地“失神”。有時是在擦拭古董時,指尖觸感會突然變成醫院裏蠟化皮膚的冰冷粘膩;有時是在夢中,會看見一面巨大的、布滿裂痕的鏡子,鏡中除了他自己的倒影,還有一個背對着他、身穿深灰色西裝的老者輪廓(鏡先生?),以及更深處,無數只從黑暗裏伸出的、蒼白的手。最嚴重的一次,他在公交車上短暫昏睡,醒來時發現全車乘客都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而車窗外的街景,赫然變成了第三醫院那條暗紅色的走廊,直到他猛咬舌尖,景象才如同褪色的油畫般恢復正常,乘客們也各自移開目光,仿佛剛才只是錯覺。
他的污染度,在醫者誓言之徽的模糊感應中,似乎從12%悄然攀升到了接近13%。現實與詭驛的邊界,在他的感知裏正變得越來越薄。
“認知滲透在加劇。”再次聚在忘川軒時,趙三爺面色凝重地判斷,“你們和療養院之間的‘因果線’被觸動了,那邊的‘東西’或者殘留的‘規則’,已經開始滲透過來,在現實世界尋找‘入口’或‘坐標’。阿飛遇到的可能是殘留的‘護理執念’,洪石碰到的是數據層面的‘信息污染’,林秋冥……你被‘鏡’和那個地方的‘場’重點標記了。”
“我們沒時間慢慢準備了。”白瑾瑜沉聲道,他後背的烙印在陰雨天會隱隱作痛,仿佛在呼應着什麼。
“趙爺,”林秋冥問,“有沒有辦法,主動做點什麼?而不是被動等待任務,或者被這些滲透一點點拖垮?”
趙三爺沉吟許久,從櫃台最底層摸出一個落滿灰塵的紫檀木盒,打開,裏面是一疊裁剪整齊的、暗黃色的草紙,紙上用朱砂畫着復雜的符籙,但符頭部分都是空白的。
“這是‘引路符’的胚子。”趙三爺道,“不是給你們用的。是用來‘問路’的。”
“問路?”
“去城隍廟舊址——不是現在香火鼎盛的那個,是早幾十年破敗廢棄的老廟。子時三刻,以你們三人的血(白瑾瑜的烙印血、洪石的指尖血、你的心頭血——徽章壓一下胸口即可),混合朱砂,在符頭寫下‘安寧’二字,然後將符在廟裏殘存的老香爐中焚化。如果……如果那個地方(療養院)的‘路’還在現實有殘留痕跡,或者有什麼‘東西’在回應,灰燼會指出一個方向,或者呈現一些征兆。”
他頓了頓,語氣異常嚴肅:“但這法子很險。等於在現實世界主動‘叩門’,可能會把不該引來的東西提前引來,也可能讓你們和那邊的‘聯系’更加緊密,下次任務難度暴增。甚至可能……直接觸發‘驛票’。”
團隊陷入了沉默。主動“叩門”,無疑風險巨大。但被動等待,被逐漸加重的滲透折磨,同樣危險,而且可能更加絕望。
“我去。”洪石第一個開口,眼睛布滿血絲,“我必須知道我哥到底怎麼回事。被動等任務,可能死得不明不白。”
“我也去。”白瑾瑜活動了一下肩膀,“這烙印折騰得夠久了,是福是禍,總要見個分曉。”
林秋冥看着他們,又摸了摸胸口的徽章和錦囊。姐姐的警告,趙三爺的預言,還有那些日益清晰的噩夢和幻覺……他沒有退路。
“那就去‘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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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廟舊址在老城區的最邊緣,早已是一片斷壁殘垣,只有幾根歪斜的石柱和半個塌了頂的殿宇骨架還立在荒草叢中,在月色下投出猙獰的剪影。夜風穿過殘破的窗洞,發出嗚咽般的哨音。
子時三刻(晚上十一點四十五分),萬籟俱寂,只有遠處零星犬吠。
三人按照趙三爺的囑咐,在殘存香爐前的空地上,用帶來的無根水(雨水)混合朱砂調勻。白瑾瑜用消過毒的刀尖,輕輕挑破後背烙印邊緣,擠出幾滴顏色暗沉近黑的血液;洪石刺破中指;林秋冥則將醫者誓言之徽緊緊壓在胸口,集中精神,片刻後,徽章邊緣竟微微刺入皮膚,滲出一滴鮮豔的、帶着微弱銀光的血珠——心頭血並非真的心髒血,而是與詭器深度綁定後,蘊含強烈個人意志與能量的精血。
三滴血落入朱砂,混合液瞬間變得粘稠,泛着一種不祥的暗紅色光澤。林秋冥用特制的狼毫筆蘸飽血砂,屏息凝神,在一張“引路符”胚子的符頭位置,緩緩寫下“安寧”二字。
字跡落成刹那,符紙無風自動,隱隱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
他將符紙投入殘破的香爐。白瑾瑜立刻點燃一束特制的、摻了香灰和艾草的線香,引燃符紙。
火焰升騰,不是普通的橙紅色,而是幽幽的綠焰,燃燒極其緩慢,幾乎無聲。煙氣也不是直上,而是盤旋扭曲,在香爐上方形成一個微小的、逆時針旋轉的灰白色氣旋。
三人緊緊盯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符紙終於燃盡,綠焰熄滅。
香爐內的灰燼,並非散亂鋪開。
在清冷月光和手電光束的照耀下,可以清晰看到,灰燼構成了一個明確的箭頭,指向西北方向——正是鄰市安寧療養院所在的方位!不僅如此,在箭頭尾部,還有幾粒特別粗大、未燃盡的灰燼,組成了一個模糊的圖案:像是一扇微微開啓的門,門縫裏探出半只枯瘦的手。
“路”指明了,但征兆極其不祥。
就在三人仔細辨認灰燼圖案時,一陣突如其來的陰風卷過廢墟,香爐內的灰燼猛地被吹起,撲了他們一身!同時,荒草叢中響起一片密集的、仿佛無數人用指甲抓撓地面的“沙沙”聲,由遠及近!
“走!”白瑾瑜低喝,率先向後撤。
林秋冥和洪石緊隨其後。跑出廢墟範圍,那抓撓聲才漸漸消失。回頭望去,月色下的城隍廟舊址依舊死寂,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但身上殘留的灰燼,以及空氣中尚未散盡的、混合着香灰和淡淡腐臭的怪異氣味,提醒他們剛才發生的真實。
回到相對安全的街區路燈下,三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路指了,門開了,手伸出來了。”洪石聲音幹澀,“這算是……‘邀請’嗎?”
“更像是‘標記’。”白瑾瑜拍打着身上的灰燼,“我們主動暴露了位置和意圖。”
林秋冥感受着胸口徽章傳來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晰的溫熱感,那是一種被鎖定的警兆。他抬起頭,看向西北方沉沉的夜空。
“不管是什麼,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做好準備吧,‘驛票’……可能隨時會到。”
仿佛爲了印證他的話,林秋冥的手機,在回到出租屋後不久,屏幕突然自動亮起,一條沒有號碼、沒有發件人的新信息,靜靜地躺在收件箱裏:
“驛客林秋冥,特殊預備任務已觸發。目標區域:‘安寧療養中心’(1985年狀態預覽)。任務性質:偵查與錨點預置。允許攜帶:不超過三件已綁定詭器。倒計時:71小時59分後強制進入。”
“注意:本次任務爲‘連鎖任務’前置階段,表現將直接影響後續主線難度與評價。生存非唯一目標。”
“預置錨點成功,可提前獲得部分場景權限及安全屋。失敗……則成爲場景一部分。”
特殊預備任務?預覽?連鎖前置?
林秋冥立刻將信息分享到團隊聊天室。片刻後,白瑾瑜和洪石也收到了內容大同小異的信息。阿飛稍晚一些,也收到了,但任務描述中多了一條“協助者身份”,允許攜帶物品也減少爲一件。
“果然來了……”洪石發來信息,“比預想的更快,而且形式不一樣。‘預覽’是什麼意思?回到1985年大火之前?”
“可能是場景重現,或者時間片段的投射。”白瑾瑜分析,“‘錨點預置’是關鍵,像是去提前踩點、埋設安全點,爲後續正式的大任務做準備。這比直接扔進完整恐怖場景更……講策略,但也可能更詭異。”
“71小時,三天。”林秋冥總結,“我們需要在這三天內,整合所有已知信息,確定攜帶的詭器,制定初步策略。趙三爺那裏,必須再去一趟。還有……”
他想起姐姐林秋月。這次的任務明顯與療養院直接相關,姐姐掌握的信息至關重要。
他立刻撥打了那個一次性號碼。
響了很久,就在林秋冥以爲不會有人接聽時,電話通了。
對面沒有說話,只有輕微而壓抑的呼吸聲。
“姐,是我。任務來了,‘安寧療養中心’,71小時後。”林秋冥快速說道。
沉默持續了幾秒,林秋月的聲音才傳來,比上次更加疲憊,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小弟……我看到了。”
“看到什麼?”
“灰燼……門……手……”林秋月的聲音斷續,“你們‘問路’的時候……我這邊……鏡子有反應。我看到了你們在城隍廟的畫面,也看到了灰燼的指向……還有,那只手伸出時,鏡子裏的‘我’……在尖叫。”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在強壓恐懼:“聽着,那個地方……‘預覽’狀態可能比完整狀態更不穩定,時間、空間、記憶的碎片會混雜在一起。你們可能會遇到‘過去的影子’,甚至是……尚未發生的‘未來的回響’。最重要的是找到‘穩定點’,設下錨點。錨點需要強烈的‘個人印記’或‘信物’支撐……”
她咳嗽了幾聲,繼續說:“如果……如果你們在裏邊,遇到一個穿着七十年代末舊軍裝、不說話、總是在擦一把手術刀的老軍人……盡量避開他。如果避不開……把外婆錦囊裏的東西,給他看一眼……就一眼!然後立刻離開!記住!”
話音未落,電話那頭突然傳來“譁啦”一聲刺耳的碎裂聲,像是鏡子被打碎,緊接着通信中斷,只剩下忙音。
林秋冥的心沉了下去。姐姐那邊的狀況,似乎也因他們的“問路”而惡化了。
他將姐姐的警告轉述給團隊。舊軍裝老軍人?外婆的錦囊?
未知的恐懼,如同療養院地下那雙伸出灰燼的手,已經牢牢攥住了他們的心髒。
71小時,倒計時開始。
血色驛路的下一個岔口,通往1985年大火前夕的安寧療養院。那裏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場時空錯亂、記憶扭曲的偵查噩夢,還是一次與古老恐怖面對面的死亡預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