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在學院大食堂。下院的食堂寬敞但簡陋,長條木桌,硬板凳,食物是固定的黑面包、蔬菜燉湯和一塊煎肉排。味道平平,但能吃飽。
林跡端着餐盤,習慣性地走向最角落的位置。幾個同院的學生看到他,交換了下眼神,壓低聲音笑起來。
“看,咱們的‘全才’來了。”
“全屬性一等,嘖嘖,這概率比十等光屬性還低吧?”
“聽說導師私下說,他可能連一階的門檻都摸不到,魔力感知遲鈍得像塊石頭。”
“那還來學院幹嘛?早點去城裏找份工不好嗎?”
聲音不大,但剛好能傳進耳朵。林跡腳步沒停,在角落坐下,開始安靜地進食。他咀嚼得很慢,像是在做某種實驗,分析食物的成分、口感、在口腔中發生的變化。
有時候,過度思考是一種防御。當你全神貫注於解構世界時,世界的惡意就難以侵入。
吃完飯,天色已全黑。林跡沒有回宿舍,而是繞開主路,沿着一條鮮有人知的小徑,往後山走去。
學院的後山不算高,但林木茂密,夜晚少有人至。這裏是他這三個月來的“試驗場”。越往深處走,空氣中的元素氣息越活躍,尤其是木、土、水屬性。
他走到慣常待的一塊林中空地。這裏地勢平坦,中央有塊光滑的巨石,像是被人刻意打磨過。林跡在石頭上坐下,從懷裏取出幾樣東西:一塊新的火炎石,一枚雷擊木的碎片,一小撮“流風草”的粉末。
今晚,他決定做一個更激進的嚐試。
他拿起火炎石,雙手合握,閉上眼睛。呼吸逐漸平緩,雜念被一點點剝離。不是冥想,不是感應,而是專注的思考。
——火是什麼?
這一次,他不再滿足於書本定義。他回想自己生命中所有與“火”相關的體驗。
五歲那年冬天,壁爐裏的柴火噼啪作響,橙紅的火焰跳躍着,將外婆織毛衣的影子投在牆上。那種溫暖,透過皮膚,滲進骨頭裏。
八歲時,在鐵匠鋪外看鐵匠爺爺打鐵。燒紅的鐵塊被鉗出,錘子落下,火星四濺,像一場短暫的金色雨。空氣裏是灼熱的氣味,混合着鐵、炭和汗水的味道。
去年,在城郊看到一場野火。風助火勢,烈焰如牆,吞噬枯草,發出可怕的咆哮。那是純粹的、毀滅性的力量,帶着令人心悸的美。
還有今天,在石碑前,那些看向他的目光。有嘲弄,有憐憫,有漠然。那些目光,也是熱的。一種灼人的、令人不適的熱。
掌心越來越燙。
不,不是火炎石本身的溫度。是另一種熱,從他體內,從他緊握的雙手之間,滲透出來。
林跡猛地睜眼。
雙手之間,那枚暗紅色的火炎石,正散發出不正常的橘紅色光芒。不是它內部能量被激發的微光,而是它本身在發光,像一塊被燒到半透的炭。
而且,熱度在持續上升。
林跡能感覺到,自己手掌的皮膚在發出抗議。但他沒有鬆手,反而握得更緊。心跳如鼓,血液沖上耳膜。他死死盯着那塊發光的石頭,所有的意念,所有的“理解”,所有的“相信”,都灌注進去。
——火,是熱的。
——火,是亮的。
——火,是存在的。
“嗡——”
一聲極輕微的、仿佛幻覺的震顫,從雙手之間傳來。
緊接着,一小簇火苗,憑空從雙手的縫隙中竄了出來!
不是紅色,不是橘色,而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色!它安靜地燃燒着,沒有聲音,但散發出的熱量卻異常集中,林跡甚至感覺自己的掌紋都要被燙平了!
成功了?!
不,不對。
林跡的狂喜還沒升起,就察覺到了異常。這火焰的溫度……太高了。而且,它不像正常的火焰那樣跳躍、搖曳,它凝固般懸在那裏,穩定得詭異。更關鍵的是,他感覺自己的精神,像被抽水機猛地抽了一下,傳來一陣強烈的眩暈和空虛。
“這不是火……”他喃喃道,“或者說,不完全是。”
他“理解”的火,是基於他有限的、間接的認知。他沒見過最純粹的火焰,沒體驗過元素層面的燃燒。他心中“火”的概念,混雜了太多別的:光的明亮,熱的感受,甚至還有那些灼人目光帶來的心理溫度。
所以,他映照出來的,是一個扭曲的、基於他個人認知的“概念火”。它溫度異常,形態呆板,而且消耗的精神力遠超預期。
就在這時,那縷蒼白的火苗猛地竄高了一寸,熱度飆升!
“嘶——”
林跡倒吸一口冷氣,雙手下意識地鬆開。火炎石“啪”地掉在巨石上,那縷蒼白的火苗在空中閃爍了兩下,熄滅了。
巨石表面,被火苗灼燒的位置,留下了一個指甲蓋大小、邊緣光滑的熔融小坑,冒着絲絲白氣。
林跡跌坐在地,大口喘氣。雙手掌心通紅,傳來火辣辣的刺痛,但所幸沒有起泡。更難受的是頭腦,像被掏空了一塊,昏沉沉的,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
他靠着石頭,仰望從林葉縫隙中漏下的破碎星光,胸口劇烈起伏。
不是興奮,而是一種混合着恐懼、明悟和極致疲憊的戰栗。
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以一種錯誤、扭曲、危險且代價高昂的方式,但他確實“無中生有”,點燃了火焰。
那本《心象雜論》裏語焉不詳的記載,是真的。
“心念所至,虛妄成真。”
“十修九瘋,餘者皆夭。”
他抬起刺痛的手,看着掌心那異常的紅痕。這不是被火燒傷的紅,更像是……某種能量反噬的痕跡。
這條路,比他想象中更危險,更不可控。
但——
他看向巨石上那個微小的熔坑。坑底光滑如鏡,倒映着星光和他蒼白的臉。
這危險,這不可控,這“錯誤”。
是屬於他的。
唯一一條,可能通向“正確”的路。
林跡休息了足有一刻鍾,頭暈和掌心的刺痛才稍稍緩解。他掙扎着爬起來,收集了一些泥土,小心翼翼地蓋住石頭上的熔坑,又用腳將痕跡抹平。然後撿起那塊火炎石——它已經恢復了暗淡,內部能量似乎消耗了一些,但並未損毀。
他把它和雷擊木、流風草粉末一起收好,踉蹌着,沿着來路返回。
走出樹林,回到學院圍牆內的石板路上時,夜風一吹,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剛才的亢奮和恐懼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深沉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清醒。
他需要更多信息,更系統的“理解”,更可控的方法。
回到灰塔,他沒有立刻回宿舍,而是轉了個彎,走向下院深處那棟最不起眼的建築——塵封檔案館。那裏或許還有別的線索。
檔案館的門半掩着,裏面只亮着一盞昏暗的油燈。看門的老管理員趴在桌子上打盹,發出輕微的鼾聲。
林跡放輕腳步,熟門熟路地走向最裏面那排落滿灰塵的書架。三個月前,他就是在這裏發現了《心象雜論》。
他點燃自帶的蠟燭,開始仔細搜尋。手指拂過一本本破爛的羊皮卷、手抄本、甚至石刻拓片。《古代祭祀考》《失傳煉金術猜想》《論魔物起源的十七種假說》……大多是些被主流學界認爲荒誕不經或早已過時的東西。
忽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本用某種獸皮包裹的書冊上。抽出來,吹掉灰塵。書很薄,沒有名字。翻開,裏面是凌亂的筆記,字跡狂放,用的是一種很古老的變體大陸文,夾雜着大量個人發明的符號。
林跡湊近燭光,艱難地辨認。
“……又失敗了。‘冰’與‘火’的概念在心底沖突,差點毀了半個實驗室。導師說得對,同時理解兩種對立屬性,如同在刀尖上平衡……”
“……今日觀瀑布三日,試圖理解‘水’之‘勢’。力從高來,連綿不絕,遇石則分,遇潭則聚……略有心得,但精神力消耗甚巨,嘔血半升……”
“……‘風’無形,最難把握。需先解‘流動’,再悟‘壓力’,後明‘溫度差’……然知易行難。七日苦思,僅能拂動一片落葉,可笑,可嘆……”
這像是一個古代修士的研究日記!而且,從內容看,他走的正是“理解”而非“感應”的路子!
林跡心跳加速,強忍着激動繼續翻看。但後面的內容越來越潦草,越來越混亂,充滿了自相矛盾和瘋狂的囈語。
“……錯了,都錯了!不是理解,是相信!你必須先信其爲真!信火爲熱,則掌中生炎;信水爲柔,則指間凝露!然‘信’從何來?知愈深,信愈堅?謬矣!吾知火之構成,明其原理,然心中仍疑——此‘熱’爲何物?此‘光’爲何物?知愈多,疑愈甚!疑則心不誠,心不誠則法不靈!哈哈哈哈,死路!此路不通!”
字跡在這裏變得狂亂,力透紙背,幾乎劃破獸皮。
又翻過幾頁,內容變得斷斷續續。
“……另辟蹊徑。若不求甚解,但求一‘象’?譬如,不想‘火’之全貌,唯想‘燭火’一點?專注其形,其色,其溫,其搖曳之姿……試之,竟成!然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如畫餅充飢,鏡花水月……”
最後一頁,只有一行字,墨跡深黑,帶着一種絕望的平靜:
“知與信,如陰陽相搏。吾窮盡一生,未得平衡。後來者,若見吾書,當知此路盡頭,唯見深淵。慎之,戒之。”
筆記到此結束。
林跡合上書,久久無言。燭火在眼前跳動,將他沉思的側影投在身後無盡的書架陰影裏。
這位不知名的前輩,走到了一個關鍵的瓶頸:知道得多,反而懷疑越多,導致無法“堅信”。 他試圖簡化,只觀想“現象”,卻又陷入“有形無神”的困境。
“知與信……”林跡咀嚼着這兩個字。
他知道火是熱的,因爲他體驗過熱。但那位前輩懷疑“熱”本身是什麼。這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哲學詰問。林跡暫時還不到那個層次。他的“知”還很淺薄,所以他的“信”……反而更“純粹”?
不,今天凝聚出的蒼白火焰,恰恰證明了他的“知”是片面的、扭曲的,所以映照出的“象”也是扭曲的。
他需要更深入、更全面、更接近本質的“知”。不僅僅是書本知識,更是直接的、多角度的體驗和觀察。
“形與神……”他又想到前輩的另一個困境。
只觀想燭火之“形”,只得其表象,無威力,無神髓。那麼,什麼是“神”?是火焰“燃燒”這個過程的本質?是“氧化放熱”這個原理?還是某種更抽象的、屬於“火”這個概念的精神內核?
林跡感到太陽穴又開始突突地跳,不是疲憊,而是思考過度帶來的興奮與痛楚交織的感覺。
前路依然迷霧重重,甚至布滿了前輩的屍骸與警告。但至少,這本筆記印證了那條路的存在,並且提供了一些具體的經驗(哪怕是失敗的經驗)和思考方向。
他將這本無名的獸皮筆記小心地包好,和《心象雜論》殘卷放在一起。然後吹滅蠟燭,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檔案館。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林跡毫無睡意。他攤開自己那本厚厚的筆記,在新的一頁寫下:
【新發現與假設】
假說修正:“心象”之力,需“知”與“信”結合。“知”爲基,“信”爲引。知愈深,信愈堅,則映照之物愈近“真實”。
當前問題:我的“知”片面且表層,導致映照物扭曲、消耗大、控制難。
改進方向:
深化認知:不局限於書本,尋求多角度、多感官的直接體驗與觀察。
尋找平衡:避免陷入“過度解構導致懷疑”的陷阱,在“理解”與“相信”之間尋找動態平衡點。
從簡開始:或許不應一開始就追求完整的“火”,而是從更簡單、更具體的“現象”或“感覺”入手。
寫完這些,他推開那扇小窗。夜風涌入,帶着下院特有的、混合了塵土、植物和遠處市集的氣息。夜空無月,只有幾顆孤星懸在遠天。
三個月前,他帶着對世界的好奇和一絲不甘來到這裏。今天,他被判定爲“錯誤”。今晚,他親手點燃了一縷蒼白的、扭曲的火焰,也瞥見了一條布滿荊棘、可能通向毀滅也可能通向未知的窄徑。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掌心那殘留的、異樣的紅痕。
“深淵……”他低聲重復筆記上的詞,眼中卻沒有任何懼意,只有一片深沉的、屬於探索者的平靜,“那就看看,深淵下面有什麼。”
他關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