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的第七區倉庫區,安靜得像一座墳墓。
李蛆站在三號倉庫的陰影中,數據板上最後一條異常報告的地址在這裏。三天前,夜班保安報告看到“透明的人影”在貨架間移動,三天後,那個保安申請調職,一周後,褪色消失。
報告備注: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倉庫進行了一次“深度消毒”,所有貨物被清空檢查,六名員工接受了“心理評估”,其中三人再也沒回來上班。
這不是普通的異常事件,這是系統介入的痕跡。
李蛆將數據板收起,感官全開。倉庫區位於第七區邊緣,靠近第十區(行政淨化中心)和第十一區(禁區)的緩沖帶。
空氣中有種特殊的味道——消毒水的刺鼻,混合着某種甜膩的腐臭,還有一絲……金屬的腥氣。
三號倉庫是棟老建築,鐵皮外牆鏽跡斑斑,卷簾門緊閉。旁邊的值班室亮着燈,但窗戶玻璃上凝結着水霧,看不清裏面。
李蛆繞到倉庫側面,找到一扇破損的通風窗。窗框變形,玻璃碎裂,用膠帶草草粘合。
他撕開膠帶,悄無聲息地鑽了進去。
裏面一片漆黑,只有緊急出口標志發出幽綠的微光。倉庫巨大,天花板高約八米,貨架像鋼鐵森林般排列到黑暗深處。空氣中灰塵彌漫,還有更濃的那種甜膩腐臭。
他開啓夜視能力,世界變成綠色調。
貨架大部分是空的,只有少數堆放着未貼標籤的紙箱。地面上有拖拽的痕跡,新鮮的,像是最近才留下。
李蛆蹲下,手指觸摸地面。灰塵很厚,但在某些區域被清理出清晰的軌跡——不是腳印,是更寬的、不規則的拖痕,像是某種重物被拖拽而過。
他順着痕跡前進,來到倉庫深處的一個角落。
這裏有一扇不起眼的鐵門,嵌在牆壁裏,沒有把手,沒有門牌。門上有一道嶄新的電子鎖,指示燈亮着紅光——鎖着。
拖痕到這裏就消失了。
李蛆檢查門框邊緣。門縫很緊,幾乎看不見縫隙,但他注意到門下沿有一道細微的暗紅色污漬。他蹲下身,用指尖觸碰,污漬已經幹涸,粘稠,有鐵鏽味。
血。
不是新鮮的血,但也不超過一周。
他站起身,環顧四周。
倉庫太安靜了,連老鼠的聲音都沒有。在廢土,沒有生命跡象的地方往往意味着危險——要麼有毒,要麼有捕食者。
安寧鄉可能也一樣。
李蛆決定不強行進入那扇門。夜影的警告還在耳邊:遇到異常,不要深入,立即撤離。但就在他準備離開時,戰鬥直覺突然劇烈預警。
不是來自那扇門,而是來自倉庫入口方向。
有人進來了。
他迅速躲到最近的貨架後,屏住呼吸。卷簾門升起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然後是腳步聲,至少四個人,還有輪子滾動的聲音。
“快點,三點前必須完成交接。”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帶着不耐煩。
“這批貨狀態怎麼樣?”另一個聲音,年輕些。
“三個穩定,兩個躁動,一個……不好說。上面指示直接送十一區,不做評估了。”
輪子滾動聲越來越近。李蛆從貨架縫隙中看去,看到四個人推着三輛推車進來。推車上蓋着黑色帆布,帆布下是長方體的輪廓,像棺材,但更小些。
每輛推車由兩人操作,前面的人掌握方向,後面的人推。四個人都穿着灰色連體制服,臉上戴着過濾面罩,看不清面容。
他們在鐵門前停下。第一個人掏出卡片刷過電子鎖,綠光閃爍,門向內滑開。裏面透出更明亮的白光,還有一股濃烈的消毒水氣味。
推車被推進去,門關上。
李蛆數着時間。五分鍾,十分鍾,十五分鍾……那四個人沒有出來。門後也沒有任何聲音傳出。
他決定冒險靠近。就在他移動到距離門五米左右的位置時,鐵門突然又開了。
但出來的不是那四個人。
出來的是一個穿着白大褂的人,五十歲左右,禿頂,戴着厚厚的眼鏡。他手裏拿着一個平板電腦,邊走邊看,完全沒有注意到陰影中的李蛆。
更關鍵的是,這個人李蛆認識——是他在行政中心見過的工作人員之一,當時在另一個窗口辦理業務。他怎麼會在這裏?在凌晨一點的倉庫?
白大褂走向倉庫出口,腳步聲在空蕩的空間裏回響。就在他經過李蛆藏身的貨架時,平板電腦突然發出提示音。
白大褂停下,查看屏幕,低聲咒罵了一句:“又跑出來了?不是加了雙重約束嗎?”
他轉身快步走回鐵門,刷卡進入。門關上前,李蛆瞥見裏面的景象——
那不是房間,而是向下的階梯。白光從下方涌上來,還有某種低沉的、非人的呻吟聲。
門關上了。
李蛆的大腦飛速運轉。倉庫地下有設施,運送“貨物”,工作人員是行政中心的人,貨物狀態包括“穩定”、“躁動”和“不好說”……
這很可能就是夜影猜測的人體實驗場所,或者變異體的臨時收容點。
他需要證據。
李蛆走到鐵門前,看着電子鎖。強行破壞會觸發警報,但他注意到鎖面板的邊緣有磨損——經常刷卡的地方。
他回憶白大褂刷卡的動作,手的高度,角度……
他從工具包裏取出一個小裝置,這是他在廢土時自制的“讀卡器”,可以讀取最近使用過的卡片磁條殘留信息。裝置貼在鎖面板上,指示燈開始閃爍。
三十秒後,指示燈變綠。
裝置讀取到了一張卡的殘留信號,雖然不完整,但可能夠用。
李蛆將裝置對準鎖的感應區,按下復制鍵。鎖面板閃爍,紅光變綠,門開了。
他閃身進入,門在身後關閉。
面前是向下的金屬階梯,大約二十級。下方是一個明亮的通道,牆壁是光滑的白色復合材料,地面鋪着防滑墊。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刺眼,但掩蓋不了那股甜膩的腐臭。
通道兩側有幾個房間,門上有觀察窗。李蛆靠近第一個房間,透過玻璃看去。
裏面像是一個醫療觀察室,有床,有監控設備,但床上束縛着一個……東西。
人形,但扭曲。皮膚是半透明的灰白色,能看到下面蠕動的血管和肌肉。頭部異常膨大,五官錯位,嘴巴裂到耳根,沒有牙齒,只有光滑的牙齦。眼睛是兩個黑色的空洞,沒有眼白,沒有瞳孔。
它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但李蛆看到它的胸腔在微弱起伏。
這就是變異體。
第二個房間空着,床單凌亂,束縛帶斷裂。第三個房間有兩個變異體,它們面對面坐着,手被束縛在身後,但它們的頭靠得很近,像是在……交流?
第四個房間的門上貼着紅色警告標志:“高危-精神污染型”。李蛆透過觀察窗,只看到一片黑暗。但當他盯着看時,黑暗中突然出現一雙眼睛,正正對着他。
不是人類的眼睛。
是復眼,昆蟲的那種,數百個小眼面反射着微光。
眼睛眨了眨,然後一個聲音直接在他腦海裏響起:“你……不是他們……”
李蛆猛地後退。
不是聽到聲音,是感覺到聲音,像是有冰冷的觸須探入他的大腦。
“你能說話?”他在心中回應。
“說話?不……這是……記憶的回聲……”那個聲音斷斷續續,像是信號不良的通訊,“你身上……有味道……熟悉的味道……”
“什麼味道?”
“恐懼……憤怒……還有……空洞的飢餓……和我們一樣……”
李蛆感到脊背發涼。這個變異體不僅能精神溝通,還能感知情緒?
“你們是什麼?”他問。
“我們……曾經是人……現在是……碎片……”聲音開始扭曲,“系統想要……完整的我們……拆開……研究……但我們……不想被拆開……”
“系統在研究你們?”
“研究……控制……制造……”聲音突然尖銳,“小心!它來了!”
什麼來了?
李蛆的戰鬥直覺瘋狂報警。
他轉身,看到通道盡頭,一個身影緩緩走來。
是那個白大褂,但有什麼不對。他的走路姿勢很奇怪,關節扭曲的角度不自然,像是剛學會走路的嬰兒,但又帶着詭異的流暢。
白大褂抬起頭,李蛆看到了他的眼睛——完全黑色,沒有眼白,和那些變異體一樣。
“又一個……誤入的……”白大褂開口,聲音是重疊的,像是兩個人在同時說話,一個是他原本的聲音,另一個是嘶啞的非人聲音,“你是……調查員?暗刃的?”
李蛆沒有回答,短刀滑到手中。
“不用緊張……”白大褂笑了,嘴角咧開的角度超出人類極限,“我只是……借用這個軀殼。原來的主人……不太配合。但你的軀殼……看起來更結實……”
它撲過來了。
速度極快,完全不像五十歲禿頂男人的身體能做出的動作。李蛆側身避開,短刀劃出,砍在對方手臂上。刀刃入肉,但沒有血流出來,只有黑色的粘稠液體滲出。
白大褂毫不在意,反手抓住李蛆的手腕。力量大得驚人,李蛆感到骨頭在呻吟。他膝蓋頂向對方腹部,白大褂後退,但抓着李蛆手腕的手沒有鬆開。
“不錯的身體……很強的力量……”它用那雙全黑的眼睛盯着李蛆,“但你的大腦……更特別。我看到了……記憶的屏障……堅不可摧……”
它指的是記憶免疫?
李蛆用另一只手抽出第二把刀,刺向白大褂的脖頸。這次對方鬆手了,後退幾步,摸了摸脖子上的傷口,黑色液體順着手腕流下。
“你傷了我……”它的聲音變得憤怒,“我要……拆開你……看看裏面……”
白大褂的身體開始變化。皮膚下有什麼東西在蠕動,鼓起,變形。
他的臉部裂開,不是傷口,而是像蛻皮一樣,從裂口中鑽出另一個頭——光滑,無五官,只有一張布滿細密尖牙的嘴。
真正的變異體,一直寄生在這個人類軀殼裏。
李蛆評估局勢。
通道狹窄,不利於閃避。對方的力量和速度都超出預期,而且顯然有某種精神攻擊能力。硬拼不利。
他沖向最近的房間門——那個空房間。門沒鎖,他沖進去,反手關門。但門是向內開的,白大褂已經追到門口,一只手卡住門縫。
“跑不掉的……”它嘶吼着,用力推門。
李蛆用身體頂住門,同時環顧房間。
空蕩蕩,只有一張床和斷裂的束縛帶。窗戶是封死的,沒有其他出口。
門被推開一條縫,那只變異的手伸進來,手指拉長,變成觸須狀,抓向李蛆。李蛆揮刀砍斷觸須,斷掉的部分在地上扭動,像活物。
“疼痛……新鮮……”門外的聲音帶着變態的愉悅,“更多……我要更多……”
李蛆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他不再頂門,而是後跳。門砰地打開,怪物沖進來。但李蛆已經跳到了床上,借力躍起,從怪物頭頂翻過,落在門口。
他沖出房間,沒有逃跑,而是沖向通道盡頭的鐵門——通往倉庫的那扇門。刷卡,門開,他沖出去,但沒關門。
怪物追了出來。在倉庫更開闊的空間裏,李蛆有了戰鬥的餘地。
“聰明的獵物……”怪物的身體完全變形了,白大褂的外皮像破布一樣掛在身上,露出下面真正的形態:三米高,多節肢,頭部是那張無面的嘴,身體上布滿眼睛,都在盯着李蛆。
“但還不夠聰明……”
它撲上來,速度比在通道裏更快。李蛆全力閃避,貨架被怪物的肢體掃過,鋼鐵扭曲斷裂。他翻滾到另一個貨架後,思考戰術。
這個怪物的弱點是哪裏?頭部?但那張嘴看起來是主要武器。
身體上的眼睛?也許。
他抓起貨架上的一個金屬零件,用力擲向怪物的身體。零件擊中一只眼睛,怪物發出一聲尖叫,不是痛苦,而是憤怒。
有效。
李蛆開始移動,利用貨架作爲掩體,不斷投擲物品攻擊那些眼睛。怪物狂暴地破壞着貨架,但李蛆的速度更快,戰鬥直覺讓他總能提前避開攻擊。
三分鍾後,怪物身上的眼睛已經被打瞎了一半。它的動作開始變得混亂,像是視覺系統出現了問題。
機會來了。
李蛆繞到怪物側面,全力沖刺,短刀刺向它頭部和身體的連接處。刀刃刺入,黑色液體噴涌。怪物劇烈掙扎,觸須般的肢體纏住李蛆,將他甩出去。
李蛆撞在貨架上,鋼鐵凹陷,他感到肋骨可能裂了。但疼痛鈍化能力立刻生效,痛苦降低到可承受的範圍。
他爬起來,看到怪物正在後退,向鐵門方向移動。它要逃回地下。
不能讓它回去報信。
李蛆從腰間取下彈弓——這是他保留的廢土武器之一,改造過,威力更大。他裝上特制的骨彈,瞄準怪物頭部那張嘴。
發射。
骨彈精準地射入嘴中,深入喉嚨。怪物僵住了,發出咯咯的聲音,然後開始劇烈抽搐。黑色液體從嘴裏涌出,它倒在地上,身體開始融化,像蠟一樣。
幾十秒後,地上只剩下一灘黑色粘液和一張破損的人皮——白大褂的外殼。
李蛆喘着氣,檢查傷勢。肋骨確實裂了,但不算嚴重。其他都是皮外傷。他走到那灘粘液邊,用刀尖挑起人皮。
人皮內側有細密的觸須殘留,像是寄生蟲的根。這個變異體不是殺死宿主後披上外皮,而是活體寄生,控制宿主的身體和記憶,完美僞裝。
這解釋了那個警告:“小心那些看似正常的人。他們中有些,內裏早就不是人了。”
系統知道這件事嗎?還是說,系統本身就是這件事的主謀?
李蛆聽到遠處傳來巡邏車的警笛聲。戰鬥的動靜可能被聽到了。
他需要立刻離開。
但離開前,他做了兩件事:第一,從人皮上找到了白大褂的身份卡;第二,用一個小容器收集了一些黑色粘液樣本。
然後他迅速從通風窗離開倉庫,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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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寓時,天還沒亮。
李蛆處理了傷口,換了衣服,然後開始檢查戰利品。
身份卡上的名字是:吳國棟,行政中心三級辦事員,權限等級:C。卡片背後有一個小小的芯片插槽,李蛆將它插入閱讀器。
數據加載,顯示吳國棟的基本信息和最近的活動記錄。最近一周,他每天都有進出“第七區三號倉庫-特殊物資管理處”的記錄,時間都在深夜。
還有一條加密信息,需要更高權限才能讀取。
李蛆又檢查黑色粘液樣本。在燈光下,粘液呈現深紫色,有微弱的光澤,像是含有某種發光微生物。他用鑷子取出一小滴放在顯微鏡下。
放大後看到的景象讓他皺眉。粘液中有微小的結構,像是神經細胞,但更簡單,更原始。它們在緩慢蠕動,即使離開主體也還活着。
這些變異體不是簡單的生物變異,它們的本質可能更接近……能量生命體?或者某種寄生意識集合?
窗外的天空開始泛白。李蛆收起樣本和卡片,躺到床上。身體的疲憊和傷痛開始涌上來,但大腦還在高速運轉。
第七區倉庫地下收容着變異體;行政中心的工作人員被寄生;系統可能在研究甚至制造這些變異體;而他,剛剛殺死了一個。
這會引來什麼樣的關注?
更關鍵的是,那個變異體說過的話:“你身上有熟悉的味道……恐懼、憤怒、空洞的飢餓……和我們一樣。”
什麼意思?他身上爲什麼會有變異體的“味道”?
李蛆想起廢土的鬼神,那些以人類生死爲樂的存在。它們也是能量體,也以人類的某種東西爲食——不是肉體,是更抽象的東西。
變異體和鬼神,有什麼聯系嗎?
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
新的一天開始了,安寧鄉的居民們即將醒來,開始他們平靜麻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