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汴京城徹底褪去了冬日的蕭瑟,柳絮開始紛飛。文華齋的生意因活字印刷的口碑和“案首坐鎮”的名頭而愈發紅火,張掌櫃整日笑得見牙不見眼,但私下裏卻叮囑林牧更要謹慎:“捧得越高,摔得越疼。如今多少雙眼睛盯着咱們,就等着挑錯呢。”
林牧深以爲然。他將更多時間花在溫書和蒙學上,刻意減少了在書坊前堂的露面。那處城外購置的舊宅已修繕完畢,陳大福找了兩個遠房親戚的憨厚漢子看守打理,對外只說是老乞丐攢錢給自家侄子置辦的落腳處。林牧只趁着一次休沐日,由陳大福領着,遠遠看了一眼。青磚院牆加高了些,門戶厚重,看起來樸素卻結實。他暫時不打算常去,只將其作爲一個秘密的“後方基地”和心裏的一份安穩保障。
徐煥自那次解圍後,再未親自或派人來過文華齋,那五十兩銀子的事也無人再提,仿佛從未發生。但林牧注意到,書坊附近偶爾會出現一兩個面生的、看似閒逛卻步履沉穩、目光敏銳的漢子,不像尋常市井之徒。張掌櫃說,那可能是徐煥或別的關注他的人派來暗中照看的。這種被“保護”的感覺,並未讓林牧感到輕鬆,反而更覺自身已陷入某種無形的網絡之中。
三月二十,府試報名的日子臨近。這天上午,林牧正在書房推敲一篇關於“漕運利弊與改良”的策論——這是韓庸札記中提示的可能府試熱點之一,前堂夥計來請,說有位自稱來自“白石書院”的先生求見。
白石書院?林牧想起縣試第三名吳懷遠便是出自此書院。他整理衣冠,來到前堂。
來者是位四十餘歲的儒雅文士,青衫整潔,面容溫和,見林牧出來,拱手笑道:“可是林牧林案首?在下白石書院講席,姓蘇,單名一個‘慎’字。冒昧來訪,還望海涵。”
林牧連忙還禮:“蘇先生言重了。不知先生駕臨,有何指教?” 他心中警惕,白石書院在汴京頗有名氣,雖非官學,但執教者多爲有學問的退隱官員或名儒,弟子中也常出科舉英才。這位蘇慎先生突然來訪,所爲何事?
“指教不敢當。” 蘇慎笑容可掬,“前番縣試,我書院弟子吳懷遠僥幸得中第三,回來對林案首的文章風骨贊不絕口,言及案首‘固本待時’之論,頗有見地。蘇某拜讀縣試策論佳作選編(官府會遴選優秀答卷刊印),對林案首之文亦深以爲然。今日前來,一是代書院恭賀案首高中,二來,也是想親見少年英才。” 說着,他從袖中取出一封請柬,“四月初三,恰逢書院春講之期,特邀汴京今歲新進生員中佼佼者前往,切磋學問,砥礪文章。不知林案首可否賞光?”
請柬精致,言辭客氣。這是一次典型的士林社交邀請,對於拓寬人脈、交流學問大有裨益。但林牧並未立刻應下,他略作思索,道:“承蒙蘇先生及書院厚愛,學生榮幸之至。只是府試在即,學生才疏學淺,唯恐準備不足,耽誤了先生與諸位賢達清談雅興。”
這是委婉的推脫,也是試探對方真實意圖。若只是尋常學術交流,不會強求;若別有目的,則會進一步勸說。
蘇慎果然笑道:“林案首過謙了。府試固然要緊,然閉門造車,不如博采衆長。屆時到場的,除了幾位書院山長講席,還有幾位致仕的翰苑前輩,以及今科有望的生員同年。大家只談學問時文,不論其他,正可開闊眼界,激蕩思路。況且,”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些許,“書院吳山長,早年曾任江州府學政,與尊父林守誠先生,似還有些同窗之誼。山長對故人之子,也頗爲關切。”
竟又扯出了父親的關系!林牧心中震動。父親生前只是個落魄秀才,如何能與白石書院的山長有舊?他從未聽母親提過。是對方查知了自己底細後刻意攀附,還是確有其事?
“家父……竟與吳山長有舊?學生年幼失怙,竟不知曉。”林牧謹慎回應。
“應是早年同在江州府學進學時的情誼,後來山長遊學出仕,聯系少了。也是吳懷遠提及林案首籍貫家世,山長才憶起往事,唏噓不已。”蘇慎語氣誠懇,“山長常言,學問之道,薪火相傳。見故人之後有如此才學,甚是欣慰。此次春講,也是山長特意囑托,務必請到林案首。”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推辭就顯得不近人情,也可能錯失了解父親過往以及接觸更高層次士林圈子的機會。林牧權衡利弊,終於拱手:“既如此,學生便恭敬不如從命。多謝山長與先生盛情。”
蘇慎笑容更盛,約定好具體時辰地點,便告辭離去。
張掌櫃從旁聽了全程,待蘇慎走遠,才低聲道:“白石書院……吳山長吳敬亭,確實做過江州府學政,後來辭官,在汴京創辦白石書院,學問人品都受人尊敬。他若真與你父有舊,倒是一份善緣。只是……這書院雖以學問著稱,但能在汴京立足多年,與朝中各方也難免有些關聯。你去赴會,要多留心,學問可談,但莫要輕易應承什麼,更別卷入書院內部或外部的任何紛爭。”
林牧點頭:“我明白。只論學問,不談其他。”
然而,樹欲靜風不止。三月廿二午後,林牧正在蒙學教室授課,忽聽得院牆外傳來一陣嘈雜的爭執聲,隱隱還有女子的哭喊和男子的呵斥。孩童們受驚,課堂無法繼續。林牧讓孩童們自習,走到後院門邊,隔着門縫向外望去。
只見巷子對面,一個身穿粗布衣裙、頭發凌亂的年輕女子,正被兩個家丁模樣的漢子推搡拉扯,女子懷中緊緊抱着一個兩三歲的幼童,哭喊着:“求求你們!再寬限幾日!我當家的病了,實在拿不出錢啊!”
一個穿着綢衫、留着兩撇鼠須的幹瘦中年人,抱着手臂,冷冷道:“寬限?都寬限你半個月了!王三欠我們賭坊的十兩銀子,白紙黑字,還有他的手印!今天再不還,就拿你抵債!這小崽子,賣到人市,或許還能換幾個錢!”
原來是賭債逼債!林牧皺眉。汴京賭坊衆多,背後多有勢力,逼債手段狠辣,尋常百姓一旦沾上,往往家破人亡。這婦孺眼看就要遭殃。
周圍已聚了些街坊,但大多面露不忍,卻無人敢上前阻攔。那兩個家丁凶神惡煞,那鼠須管事眼神陰鷙,顯然不好惹。
林牧並非沖動之人,知道這種事管起來麻煩極多。但他看着那女子絕望的眼神和孩童驚恐的啼哭,再想到自己母親也曾因父親病重而四處求告的艱難,心中某處被狠狠觸動。
他深吸一口氣,沒有貿然開門,而是快步回到前堂,找到張掌櫃,低聲快速說了情況。“掌櫃的,可否借我十兩銀子?日後從我工錢或分紅裏扣。”
張掌櫃一愣,走到門邊看了一眼,嘆道:“是‘快活林’賭坊的人。那賭坊背後是城西一霸‘過山虎’,與衙門裏有些人也勾連甚深。這錢借出去,怕是肉包子打狗。而且,你如今身份不同,出面管這種市井糾紛,容易惹上是非。”
“我知道。”林牧沉聲道,“但見死不救,於心難安。我不出面,只請掌櫃的或夥計,假裝是那女子的遠親,將錢還了,換回借據,讓他們立字據了結此事。不必提文華齋,更不要提我。”
張掌櫃看着林牧堅定的眼神,知道勸不住。他沉吟片刻,道:“也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錢我出了,算是積德。你別露面,我去處理。” 他點了十兩銀子,又喚來一個機靈且口風緊的老夥計,低聲囑咐一番。
那老夥計拿了銀子,擠出人群,走到那鼠須管事面前,賠着笑臉道:“這位爺,息怒息怒。小的是這婦人娘家的遠房表親,剛聽說這事。您看,這是十兩銀子,連本帶利應該夠了。咱們把借據清了,立個字據,這事就算了吧?婦人不懂事,孩子還小,驚擾了各位爺。”
鼠須管事斜眼打量着老夥計,又掂了掂銀子,哼道:“十兩?那是本金!利錢呢?逾期罰金呢?至少十五兩!”
老夥計按照張掌櫃事先交代的,繼續賠笑:“爺,您行行好。這婦人家裏實在艱難,男人還病着。這十兩還是湊出來的。您高抬貴手,就當積德,這情分咱們記着。” 說着,又悄悄塞過去一小塊碎銀,約莫半兩。
鼠須管事捏了捏碎銀,臉色稍緩,但眼珠一轉:“罷了,看你們也是老實人。十兩就十兩,拿借據來!” 他手下遞上一張皺巴巴的借據。老夥計仔細看了,確認無誤,將十兩銀子交過去,又讓那驚魂未定的婦人在一份“債務已清,兩不相欠”的簡單文書上按了手印。
事畢,賭坊的人揚長而去。那婦人抱着孩子,跪下來就要給老夥計磕頭。老夥計連忙扶起,低聲道:“快回去吧,以後可別再沾賭了。有人幫了你這一回,未必有下一回。” 說完,也不留名,迅速退回文華齋。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街坊議論一陣,也漸漸散了。那婦人朝着文華齋方向磕了個頭,抱着孩子踉蹌離去。
林牧在後院門內,默默看着這一切。他心中並無多少做了好事的輕鬆,反而有些沉重。十兩銀子,對如今的他不算巨款,但對那婦人一家,可能就是救命的稻草。這汴京城繁華之下,不知還有多少類似的悲慘正在發生。而自己這點微薄之力,又能幫得了幾個?
張掌櫃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做得對。但也要記住,救急不救窮,更救不了人心。那當家的若戒不了賭,下次照樣是家破人亡。咱們盡了心,問心無愧就好。”
“我明白。”林牧低聲道,“只是覺得……個人之力,終究太渺小。”
“所以才有‘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張掌櫃意味深長地說,“你現在要做的,是先‘達’起來。”
此事雖了,但林牧的善舉似乎並未完全瞞過所有人。次日,陳大福悄悄告訴他,昨日之事後,有人在附近打聽是誰幫了那婦人,雖然沒明確指向文華齋和林牧,但顯然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陳大福提醒他,市井之中,恩怨糾纏,幫了人可能也會無意中得罪人,讓他以後更要小心。
三月廿五,林牧收到了韓庸老先生托人送來的一本手抄冊子,名曰《北疆風物考略》,裏面詳細記載了北方邊塞的地理、氣候、部族、物產、歷代戰守得失等,內容詳實,顯然是韓庸多年積累或特意爲他搜集整理。附信只有八字:“知彼知己,百策可生。府試或有助益。”
林牧感激不盡。韓庸這是在爲他府試可能涉及邊患的策論提供堅實的知識儲備。他如獲至寶,日夜研讀,結合徐煥偶爾透露的邊軍實際情況和周文淵關於“人心吏治”的指點,對北疆問題的理解日漸深入,已不再局限於“固本”的空泛概念,開始思考具體的屯田、互市、情報、邊軍訓練與激勵等務實策略。
三月廿八,距離府試報名截止還有兩天,距離白石書院春講還有五日。林牧正在整理報名所需的材料(縣試取中證明、廩生保結、親供等),前堂夥計忽然又神色古怪地來報:“林相公,外頭……有個小乞丐,指名要見你,說有要緊事,是關於……關於陳大福陳老伯的。”
林牧心中一緊,立刻起身。來到前堂,只見一個面黃肌瘦、約莫八九歲的小乞丐,渾身髒兮兮的,眼睛卻透着機靈和焦急,手裏緊緊攥着一塊破布。
“你找我?陳大福怎麼了?”林牧蹲下身,盡量放柔語氣。
小乞丐看看左右,壓低聲音,帶着哭腔:“林……林相公?陳爺爺讓我來找你!他……他被人抓走了!”
“什麼?!”林牧臉色一變,“被誰抓走了?在哪裏?慢慢說!”
“就在城隍廟後頭的破窯那裏!是……是‘過山虎’手下的人!”小乞丐急道,“陳爺爺前幾天好像打聽什麼事,得罪了他們!今天上午,突然來了幾個人,把陳爺爺堵在窯裏抓走了!陳爺爺掙扎的時候,偷偷把這塊布塞給我,讓我一定交給你!” 說着,他把那塊髒兮兮的破布遞過來。
林牧接過破布,上面用炭灰歪歪扭扭畫着幾個符號和字,極爲潦草,顯然是情急之下所爲。他仔細辨認,心髒驟然收緊。
上面畫了一個簡單的房子形狀,旁邊是個“林”字,房子上打了一個叉。下面是一個箭頭指向“文華齋”三個字,箭頭旁邊寫着一個“避”字,寫得尤其用力。最下面,是幾個模糊難辨的字,似乎是“賭…坊…軍…糧…”
陳大福在警告他!房子上打叉,可能指的是他城外購置的那處宅子已經不安全,或者暴露了?箭頭指向文華齋,寫“避”字,是讓他小心,可能文華齋也有危險?而“賭坊軍糧”四個字,更是觸目驚心!陳大福打聽的事,竟然牽扯到了賭坊和軍糧?!聯想到前幾日那場賭債逼債風波,以及徐煥曾提及的北疆軍糧案餘波……
林牧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陳大福一定是發現了什麼極其危險的秘密,才招來禍事!而對方是“過山虎”的人,那是連官府都頭疼的城西地頭蛇!
“他們抓了陳爺爺,會把他帶去哪裏?”林牧強自鎮定,問那小乞丐。
“我……我不知道,可能帶去‘快活林’賭坊後面的私牢,也可能……直接……”小乞丐嚇得發抖。
不能慌!林牧強迫自己冷靜思考。陳大福只是個老乞丐,對方抓他,要麼是爲了逼問,要麼是滅口。如果是前者,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但必定會受折磨。如果是後者……時間緊迫!
直接報官?且不說官府是否理會一個乞丐失蹤,就算理會,等層層上報、派人查探,黃花菜都涼了。而且,若真涉及“軍糧”這等敏感之事,官府內部恐怕也有人不想事情鬧大。
找徐煥?徐煥或許有能力,但他與自己已有切割之意,且兵部插手地方幫派擄人之事,名不正言不順,還可能打草驚蛇。
自己單槍匹馬去闖“快活林”?那是找死。
一瞬間,林牧腦中閃過無數念頭。他忽然想起蘇慎的邀請,想起白石書院,想起那位據說與父親有舊的吳山長……一個模糊的計劃在腦中成形,極其冒險,但或許是眼下唯一可能救出陳大福、又不至於將自身徹底暴露的辦法。
他蹲下身,看着小乞丐,沉聲道:“你聽好,我現在交給你兩件事。第一,立刻去城西‘仁濟堂’藥鋪,找一個叫趙郎中的人,就說‘城隍廟老陳頭急病,需用老山參吊命’,然後把這塊布給他看。他若問誰讓來的,你就說‘文華齋故人’。” 這趙郎中是陳大福以前提過的一個有點江湖義氣的郎中,曾受過陳大福恩惠。
“第二,”林牧從懷中掏出僅剩的幾兩碎銀,塞給小乞丐,“找個安全地方躲起來,今天別回城隍廟。如果明天中午,還沒聽到陳爺爺的消息,或者有人抓你,你就往汴京縣衙跑,大聲喊‘軍糧案有人滅口’,然後把這布交給衙役,別的什麼都別說!記住了嗎?”
小乞丐用力點頭,將銀子攥緊,重復了一遍林牧的話,轉身飛快跑走了。
林牧站起身,面色凝重。他先回到後院,快速將一些重要的筆記、韓庸和周文淵的信件、徐煥所贈銀兩(大部分已換成銀票)以及那方古硯,收拾進一個小包裹,藏到了文華齋後院一處極爲隱蔽的夾牆裏——這是張掌櫃早年爲防賊而設的。
然後,他走到前堂,對張掌櫃道:“掌櫃的,我有急事,需立即外出,歸期不定。若有人問起,便說我應白石書院春講之邀,提前去拜會山長了。店中諸事,拜托您了。” 他的語氣異常嚴肅。
張掌櫃看他神色不對,心中一驚,壓低聲音:“出什麼事了?可是與陳老頭有關?我方才好像看見個小乞丐……”
“掌櫃的,詳情我稍後再稟。眼下情勢緊迫,請您務必照我說的做。另外,這幾日店中若有異常,或有人找我麻煩,您便往國子監鄭博士處遞信,只說‘學生林牧,恐遭無妄之災,懇請先生庇護文華齋一二’。” 林牧說完,深深一揖。
張掌櫃知道事情嚴重,不再多問,重重點頭:“你放心去,店裏有我!自己千萬小心!”
林牧不再耽擱,換上一身更不起眼的灰布衣服,將案首身份的文牒和考牌貼身藏好,又從廚房拿了一把剔骨尖刀藏在袖中(雖知用處不大,但聊勝於無),最後看了一眼文華齋的匾額,轉身,匯入街上的人流,朝着與白石書院相反的方向——汴京縣學匆匆走去。
他不能直接去書院,那樣意圖太明顯。他需要先制造一個“公開”的行蹤,然後才能進行下一步。而縣學,作爲他新晉生員理應常去的地方,正是最好的起點。
春日的陽光溫暖明媚,但林牧的心卻如墜冰窟。陳大福因他之故(很可能是替他打聽消息)而陷入險境,他必須救人,也必須理清這突然襲來的危機背後,到底隱藏着怎樣的秘密。賭坊、軍糧、過山虎、還有那些暗中窺伺的眼睛……府試在即,但他必須先闖過眼前這道生死關。
他的青雲之路,第一次直面了來自江湖與朝堂陰影交織處的致命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