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頑固地鑽進鼻腔，混合着某種苦澀的藥味，構成了醫院獨有的氣息。沈傾晚提着保溫桶，走在VIP病房區安靜得過分的走廊裏，高跟鞋敲擊光潔地板的聲音，一下下，清晰得讓人心慌。這裏的寂靜，與顧家別墅那種空曠的死寂不同，它沉重地壓在胸口，帶着對疾病和死亡的敬畏。
她在一扇病房門前停下，深吸了一口氣，臉上迅速調整出一個輕鬆溫婉的笑容，這才推門進去。
“媽，我來了。”
病床上，沈母靠着枕頭坐着，臉色比白色的床單好不了多少，瘦削得厲害，但看見女兒，渾濁的眼睛裏立刻有了光彩。“晚晚來了。”
“今天感覺怎麼樣？醫生說您最近指標穩定了一些。”沈傾晚走過去，將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動作熟練地調整了一下點滴的速度，又替母親掖了掖被角。
“老樣子，躺得骨頭都酥了。”沈母笑了笑，目光落在女兒臉上，仔細端詳着，“你臉色怎麼有點白？是不是沒休息好？”
沈傾晚心裏一緊，面上卻笑得更自然：“沒有，可能剛才外面陽光有點刺眼。我最近睡得挺好的。”她轉身打開保溫桶，裏面是她一早起來熬的清淡魚片粥，“您嚐嚐這個，我按您喜歡的口味做的，少鹽少油。”
粥的香氣暫時驅散了一些消毒水的味道。沈母接過碗，小口吃着，嘆道：“難爲你天天往這兒跑，硯深他……沒說什麼吧？”
“他能說什麼？”沈傾晚拿起一個蘋果和小刀，坐在床邊，開始低頭削皮，動作穩定而熟練，細長的蘋果皮均勻地垂落下來，仿佛她此刻平靜無波的心情，“他工作忙，顧不上這些小事。而且，他知道我惦記您。”
她將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放在小碟子裏，遞給母親。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陰影。她不敢抬頭，怕母親從她眼裏看出任何蛛絲馬跡。
“晚晚，”沈母放下粥碗，聲音有些啞，“媽這病，拖累你了……”
“媽！”沈傾晚猛地抬頭，打斷她，語氣帶着刻意的嗔怪，“您說什麼呢？只要您好好的，我做什麼都值得。您好好配合治療，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
沈母看着她，眼神復雜，有欣慰，有心疼，還有更深沉的憂慮。女兒嫁入顧家，表面風光，可她這個做母親的，怎麼會感覺不到女兒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壓抑和小心翼翼？那樁婚姻，起因就是自己的病，像一塊巨石壓在她心上。
“顧家……對你好嗎？”沈母終究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聲音很輕，帶着試探。
沈傾晚削蘋果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笑容綻開，比窗外的陽光還要明媚幾分：“好啊，怎麼會不好？您看，我現在什麼都不用愁，安心照顧您就行。顧家……規矩是多了點，但硯深他，還算尊重我。”她用了“尊重”這個詞，巧妙而模糊。
她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一些“好事”：顧家別墅的花園很漂亮，傭人很周到，她最近在看什麼書，學了什麼新菜……她努力讓語氣聽起來輕快而滿足，編織着一個看似完美的豪門太太生活圖景。
然而，當她起身去倒水時，沈母還是敏銳地看到了她微微顫抖的指尖，和轉身瞬間眼底來不及掩飾的一抹疲憊與茫然。
倒水回來，沈傾晚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條銀行到賬短信。數額巨大，足以支付母親接下來幾個月的醫療費用。匯款方是“顧氏集團總裁辦公室”。
沒有只言片語的問候，只有冷冰冰的數字，提醒着她這場婚姻的本質——一場明碼標價的交易。
沈傾晚面無表情地按熄了屏幕，將水杯遞給母親，笑容無懈可擊：“媽，醫生說了，您要保持心情愉快。別胡思亂想，一切都有我呢。”
就在這時，主治醫生帶着護士進來查房。沈傾晚立刻站起身，禮貌地詢問母親的病情。醫生公式化地介紹了情況，穩定，但需要長期維持，意味着天價的醫療費將是一個無底洞。最後，醫生遞給她一份新的費用清單，語氣平常得像是在遞一張購物小票。
沈傾晚接過那張薄薄的紙，卻覺得有千斤重。上面每一個數字，都像一把鎖，將她牢牢鎖在那個金絲籠裏。
查房結束，醫生護士離開，病房裏又只剩下母女二人。短暫的熱鬧過後，是更深的寂靜。
沈母累了，緩緩滑躺下去，閉上眼睛。沈傾晚坐在床邊，看着母親沉睡中依舊緊蹙的眉頭，心髒像是被浸在冰水裏，又冷又疼。
她伸出手，極輕極輕地撫平母親眉間的褶皺，動作溫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是支撐她走下去的全部力量。爲了母親，所有的委屈、隱忍、失去自我，都變得可以承受。
窗外，是這個城市最頂尖的私立醫院，環境優美，設備先進，能提供最好的醫療服務。可這一切，都是用她的自由和尊嚴換來的。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樓下花園裏，有穿着病號服的病人在家屬的攙扶下散步，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有種平淡的溫馨。而她，穿着價格不菲的連衣裙，站在最高級的病房裏，卻只覺得渾身冰冷。
現實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膀上，讓她連喘息都覺得費力。她回頭看了一眼病床上安睡的母親，用力攥緊了手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痛感讓她清醒，也讓她堅定。
沒有退路，只能繼續往前走，戴着溫順乖巧的面具，在那個男人身邊，扮演好“顧太太”的角色，直到……直到有一天，或許……
她不敢再想下去。未來一片迷霧，她唯一能抓住的，就是當下。
輕輕帶上門，沈傾晚走出病房。走廊盡頭的窗戶，透進大片陽光，她卻感覺自己一步步走回的，是另一個看不見的牢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