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周屹桉才明白,謝玉衡不傻。
他才是傻的那個。
周屹桉仰頭飲盡杯中酒,任由那灼熱的液體一路燒灼進心底。
另一邊的沈嘉楹腳步卻是微微一頓。
一股難以言喻的、極具存在感的灼熱視線落在她身上。讓她感覺像是被無形的絲線纏繞,肌膚竟隱隱有些發燙。
她面上依舊維持着得體淺笑,眼波卻狀似無意地掃過視線來源的大致方向。
水榭靠湖的陰影處,人影綽綽,燈火明暗交錯,一時間竟難以分辨那目光究竟來自何人。
是誰?
誰這麼膽大包天?
她並未聲張,依舊在太子身側優雅落座,位於御座下首最尊貴的位置。
坐定後,她借着執起琉璃盞淺啜果酒的間隙,目光再次看似隨意地掠過下方席面,尋找着周屹桉的身影。
這宴會,本就是她通過母後,向負責宴席安排的內務府稍稍暗示,才將周屹桉的名字添了進去。
否則,以他一個剛從六品刑部郎中的身份,若無準駙馬這層關系,未必能輕易列席這等規格的宮宴。
她記得內務府回報,將他安排在了靠近水邊、相對安靜不易被打擾的位置,以便她觀察。
目光在水榭邊緣的幾處席位流轉,終於,在靠近廊柱的一個不甚起眼的角落裏,她看到了那個身影。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幾乎與身後的陰影融爲一體,與周圍那些衣着光鮮、談笑風生的官員顯得格格不入。
他並未看她,只是垂眸盯着手中的酒杯,側臉線條在明明滅滅的燈火下顯得格外冷硬。
才那道目光……會是他嗎?
沈嘉楹心中疑竇叢生。
看他此刻這副疏離冷淡的模樣,倒真像是外界傳言那般,對這婚事毫無熱情。
可若真是如此,方才那道幾乎要將她看穿的灼熱視線,又作何解釋?
她按捺下心中的種種猜測,決定稍後定要尋個由頭,與他當面說上幾句話。
絲竹之聲悠揚,席間觥籌交錯,一派和樂融融。
沈嘉楹見時機差不多,便對身旁侍立的雲黛低聲吩咐了一句。
雲黛會意,悄然退下。
不多時,一位內侍躬身行至周屹桉席前,低聲道:“周大人,公主殿下有請,借一步說話。”
周屹桉持杯的手微微一頓,抬眸,視線穿過喧鬧的人群,精準地捕捉到了上首那位正垂眸撫弄着團扇流蘇的昭陽公主。
這時候他也反應過來了,這場宴會大概是這位小公主想要他來的。
至於原因,很有可能是因爲謝玉衡搞出來的那些傳言。
他放下酒杯,神色平靜地起身,隨着內侍悄然離席,走向水榭連接着的一處更爲幽靜的觀景平台。
此處遠離主宴席,僅有幾盞石燈散發着朦朧的光暈,將盛放的晚香玉映照得影影綽綽,空氣中彌漫着濃鬱甜香,與湖面吹來的帶着水汽的涼風交織在一起。
沈嘉楹已先一步在此等候,背對着他,憑欄望着月色下泛着銀光的湖面。
聽到腳步聲,她緩緩轉過身。
沒有了宴席上作爲背景的璀璨燈火與喧鬧人群,此刻近距離相對,周屹桉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那迫人的美麗與尊貴。
月華灑在她身上,仿佛爲她鍍上了一層清輝,眉眼間的驕色在靜謐的夜色中愈發鮮明。
美的令人心醉。
周屹桉不敢多看,連忙低下頭,怕被她看出包藏的禍心。
“臣,周屹桉,參見公主殿下。”他依禮躬身,態度十分誠懇。
沈嘉楹沒有立刻叫他起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從他這副冷硬的皮囊下看出些什麼。
半晌,周屹桉感覺腦門上的汗都要滴下來了,這才聽到她清脆的聲音:“起來吧,周大人。”
周屹桉有些後悔了,今日不應該穿這身黑不拉幾的衣服,完全沒有將他的容貌展現出來。
他雖然一貫不在乎自己的容貌,此刻卻感謝那早死的爹娘給自己生了一副還稱得上英俊瀟灑的皮子,只是比起公主還是差了許多。
“謝公主。”
“今日這宴席,周大人可還習慣?”
沈嘉楹裝模作樣地問道。
周屹桉依舊恭敬:“承蒙陛下與公主恩典,臣愧不敢當。”
沈嘉楹微微蹙眉,他的這種態度倒讓她有些無從下手,怎麼沒有她預想中不耐煩的反應呢?
她索性不再迂回,抬起眼眸,直視着他,那雙瀲灩的眸子裏帶着直白的審視:“周大人,本宮今日請你過來,是想親口問問你。外界皆傳,你對接下賜婚聖旨,似乎……並非心甘情願。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他若是真敢承認,她回去就告訴父皇,治他一個大不敬的罪過!讓他趕緊滾回潭州老家種地去!
周屹桉迎上她的目光,夜色中,他的眼眸深邃如古井,看不出情緒。
他沉默了一瞬,這短暫的沉默讓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凝滯了幾分。
能問出這話,看來她也有想要退婚的意思。
不然若是他真的承認了,便是坐實了輕視皇室、輕視她的罪名,屆時她跟皇上一說,這樁婚事還真不一定能成。
畢竟謝玉衡出手做這事有爲一己之私的嫌疑,但是昭陽公主自幼受寵,他若真表現出輕視不滿之意,景宣帝心疼女兒,很有可能會取消婚約。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轉了一圈,下意識開口:“公主殿下明鑑。臣此前確曾惶恐不安。”
“臣出身寒微,深知與公主雲泥之別。驟登高位,又蒙陛下賜此殊榮,唯恐才疏學淺,舉止失當,不僅辜負聖恩,更會……玷污公主清譽,令公主因臣而蒙羞。”
他刻意停頓,抬眼快速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帶着恰到好處的誠懇與自責:“此等惶恐,日夜縈繞於心,或許因此讓外人誤解了臣的心意,傳出些不實之言,驚擾了公主殿下,是臣之過。”
“但請公主相信,”他語氣轉爲堅定,目光沉靜地回視她,“陛下旨意,於臣而言,重於泰山。臣縱有萬般不足,亦會竭盡全力,砥礪自身,以求……終有一日,能真正配得上站在公主身側,不負聖恩,亦不負……公主。”
他這一連串的話差點把沈嘉楹繞暈了。
聽起來倒真像個忠君愛國,有責任心的君子。
沈嘉楹迎上他的目光,卻隱隱感覺有些古怪。
傳聞不是說他冷硬無情?這不是挺能言善道的?
還是說她真的誤會他了?其實他對這婚事沒有任何不滿?
她微微偏過頭,避開他過於專注的目光,聲音放緩了些:“原來周大人是這般想的……倒是本宮誤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