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楹有些猶豫了起來。
她看見了太子眼中的疲累,哥哥每日都很忙,從小開始就這樣,幾乎沒有一日徹底放鬆下來。
小的時候她總喜歡纏着他玩,不管多忙太子總會放下手中的筆,笑着陪她鬧一會兒。
可是在笑聲還沒散盡的時候,他就又要回到那堆厚厚的奏折前,眉頭緊鎖。
等再長大一些,在尚書房聽了幾年的課,明白了他身上擔着的是怎麼樣的責任,她就不再那麼任性地去打擾,只是盡可能地讓他開心一點。
若是她的婚事能幫助到哥哥,她自然是願意的。
周屹桉既然能力出衆,是不是也能幫助哥哥?
她想起那日在安國公府假山後,聽到的那把冷硬卻清晰的男聲,拒絕旁人時毫不拖泥帶水。
也想起宮人打聽來的,他在刑部辦差雷厲風行、不徇私情的名聲。
這人……或許只是性子冷了些,不善於逢迎,所以接旨時才顯得面無表情?
又或者,他並非是對她本人不滿,而是如同自己一般,對這突如其來的捆綁感到無所適從?
沈嘉楹輕咬下唇。
她是驕傲,是受不得半點委屈,但她並非全然不講道理。這婚事是父皇所賜,關乎皇家顏面,也關乎朝局。
若只因一時之氣便讓皇兄出面強行解除,且不論能否成功,即便成了,在外人看來,又會如何議論她?
是驕縱任性,連父皇的旨意都能推翻?還是……被那周屹桉嫌棄了,所以才灰溜溜地退婚?
就算要退婚,也不能由她這邊來退。
況且……她就這般連正眼都未曾好好瞧過他一次,甚至連一句話都未曾說過,就要徹底否定這個人嗎?
她微微搖頭:“哥哥,是我考慮不周了,你讓我再想想。”
太子心中雖仍有不悅,卻還是點了點頭,尊重了她的決定。
“好,依你。若有任何委屈,定要告訴皇兄。”
沈嘉楹離開以後沒一會兒,景宣帝身邊的劉公公就來了東宮。
“太子殿下,聖上請您去一趟養心殿呢。”
太子心下一動,隱約覺得父皇此時召見,或許與苗苗的婚事有關。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便隨劉公公前往養心殿。
養心殿內,熏香淡淡。景宣帝正站在窗前,負手望着庭院中的一株蒼鬆,聽見腳步聲,也未回頭。
“兒臣參見父皇。”太子恭敬行禮。
“起來吧。”景宣帝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他緩緩轉身,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方才,昭陽去你那兒了?”
太子心頭微凜,知道宮中之事瞞不過他,坦然道:“是,青禾心中有些煩悶,去找兒臣說了會兒話。”
景宣帝走到御案後坐下,沉默片刻,才嘆了口氣,語氣帶着幾分復雜:“這孩子……如今有了心事,竟是先去找你這個哥哥了。”
這話聽起來平淡,卻讓太子心中微微一緊。
他連忙道:“父皇,青禾她只是……”
景宣帝擺了擺手,打斷了他:“朕知道,她是在跟朕鬧脾氣呢。覺得朕亂點鴛鴦譜,把她指給了一個不稱心的人。”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太子,“朕召你來,是想告訴你,昭陽的這樁婚事,朕意已決。你,不必再爲她籌謀什麼了。”
太子心中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父皇,兒臣只是見苗苗實在委屈,那周屹桉似乎也……”
“周屹桉如何,朕心裏有數。”
景宣帝語氣沉了幾分,“太子,你是儲君,當明白朕的苦心。這樁婚事,並非僅僅是爲了平息流言,亦是爲了朝廷安穩,爲了……你們兄妹的長遠考量。”
他意味深長地看着太子:“周屹桉是朕選中的駙馬,他背後沒有盤根錯節的勢力,他只能忠於朕,將來,也只能忠於你。你若此時插手,強行解除婚約,才是真正將昭陽,也將你自己,置於風口浪尖。讓那些虎視眈眈的人看了,還以爲我們天家內部先亂了陣腳。”
“況且,朕又怎麼可能害了青禾?”
景宣帝站起身,走到太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緩和了些:“朕知道你們兄妹情深,但有些事,不能單憑意氣。昭陽那裏,朕自會安撫。你,做好你的太子,這樁婚事,不要再過問了。明白嗎?”
太子迎着皇帝深沉的目光,知道此事已無轉圜餘地,至少明面上,他不能再有任何動作。
他壓下心中的種種思緒,躬身道:“兒臣……明白了。”
*
次日開始,京城茶樓酒肆、文人雅集間,悄然流傳起新的說法。
有知情人士透露,昭陽公主深明大義,早在北境戰事初起時,便曾於宮中言道:將士浴血,吾等安居後方,唯有祈願天佑大雍,何敢因一己之身累及國事?
更有甚者,提及公主曾欲變賣私己首飾,貼補軍餉,以示與將士同心。
這些話語經由與謝家交好的清流文臣和世家子弟之口傳出,言之鑿鑿,迅速壓過了先前那些影影綽綽的流言。
與此同時,幾位御史開始關注起新科狀元周屹桉。
他們並未直接彈劾,而是看似客觀地提出,周大人年輕有爲,驟登高位,又蒙賜婚,恐引人非議,認爲其當先在刑部做出更扎實的政績,以服衆望,方能更好地匹配公主雲雲。
沈嘉楹聽了這些消息,差點以爲是太子開始動手發力了,心下正有些復雜,可她叫人悄悄去打聽了一番,才愕然發現,這些率先上書的御史,竟多半和太傅府走得極近。
是謝玉衡?
這個認知讓沈嘉楹心情更加微妙。
她知曉他這是爲了幫她解圍,甚至可能是想幫她解除這婚約,可他這般動作,將她置於風口浪尖,又將周屹桉架在火上烤,豈不是讓這樁本就尷尬的婚事更加引人注目,也更加難以收場?
況且她也不想欠他這麼大的人情,她能知道的事情,父皇一定也能知道,到時候連累了太傅府,她和母後心裏都會過意不去。
另一邊的景宣帝坐在御書房內,將手中奏折往桌上一甩,揉了揉眉心。
“你看看!看看這份奏折!平日裏看着是個明白人,怎的在此事上如此糊塗!”
坐在下首的乃是內閣次輔方大人,亦是景宣帝頗爲倚重的老臣。
他雙手接過奏折,快速瀏覽起來。
這奏折來自翰林院侍讀謝玉衡。謝玉衡憑借太傅嫡子的身份與自身才學,年初被擢升爲從四品的翰林院侍讀,清貴無比,前途一片光明。
奏折上的字跡清雋工整,言辭懇切。開篇盛贊陛下英明,體恤公主,擇選賢才。
但筆鋒一轉,提及如今市井流言雖已澄清,然“帝女下嫁,本爲佳話,今卻因些許風波而起,恐非吉兆,亦使周大人徒添壓力,若因婚事使能臣志忑,非朝廷之福,亦非公主之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