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履職翰林院後,周屹桉並未急於鑽營,反而沉心修史撰文,將分內事務打理得滴水不漏,暗中將朝中派系摸得透徹。
目前朝中分爲三派,一派是以禮部尚書爲首的太子黨,多是清流文臣與勳貴子弟,講究正統,維護儲君地位。
一派是以四皇子爲首的勢力,四皇子乃貴妃所出,年長於太子,在軍中與地方督撫中頗有根基,對東宮之位虎視眈眈。
另有一派則是以首輔爲首的中立派,或稱保皇黨,多爲實幹之臣,看似不偏不倚,實則唯聖意是從。
周屹桉冷眼旁觀,心中了然。
太子雖名正言順,卻根基較淺,稍顯稚嫩,四皇子勢大,卻容易招惹聖上忌憚。
當今聖上心懷大志,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心裏想的都是如何開疆拓土、青史留名。
他既不滿於朝中暮氣沉沉的守成之風,又忌憚幾位皇子過早培植勢力。
而他這個無根無基的寒門狀元,最好的立足之道,便是做天子手中最鋒利、也最聽話的那把刀。
……
元貞三年春,北境戰事失利,八百裏加急震動朝野。
主和派大臣痛陳利弊,力諫仿前朝舊例,遣公主和親以換邊關十年太平。
“陛下!”白發蒼蒼的老臣伏地泣血,“若能止幹戈,安社稷,乃萬民之福啊!”
滿殿朱紫紛紛附議,和親之聲漸漲。
太子拳頭微微攥緊,剛想邁出一步,卻收到了景宣帝的一個眼神,他微微一愣,停住了腳步。
龍椅上的天子面色深沉,未置一詞,目光卻掃過翰林院隊列:
“周修撰,你如何看?”
周屹桉從容出列。
景宣帝登基以來厲兵秣馬,怎麼可能甘心偏安?
如今朝堂上這番和爭議論,不過是需要人來開一個口子,這人不能是儲君,也自然不能是四皇子的人。
北境戰事與其說是危機,不如說是契機。
皇帝既要借此敲打日漸驕橫的四皇子,又要讓太子一黨明白,這江山終究還是他說了算。
“臣以爲,”他聲音清朗,擲地有聲,“和親之議,實乃誤國之策!”
滿殿譁然。
他迎着一衆怒視,侃侃而談:“北境豺狼之性,貪得無厭。今日送一公主,明日便要三城。大雍立國百年,何曾靠女子裙帶換太平?”
字字句句,如刀似劍,精準刺中了不少主戰派將領的心聲,也讓幾位老臣臉色鐵青,忍不住張嘴反駁。
龍椅上的天子靜聽雙方激烈交鋒,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地輕叩扶手,深沉的眸光在周屹桉身上停留片刻,卻未發一言。
“今日所議,朕已知悉。”最終,皇帝抬手止住了愈發激烈的爭執,“容後再議。退朝。”
百官各懷心思地散去,幾位重臣若有所思地瞥了周屹桉一眼。
周屹桉面色平靜,隨着人流向殿外走去。
就在他即將踏出宮門時,一名內侍悄無聲息地近前:
“周大人留步,陛下在養心殿等候。”
周屹桉微微頷首,跟着內侍前往養心殿。
……
養心殿內,鎏金香爐吐着清雅的龍涎香。
皇帝已換下朝服,着一身玄青常服,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北境輿圖前。
“周卿今日在朝堂上,倒是敢言。”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周屹桉躬身:“臣只是據實以奏。”
皇帝轉身,目光如炬:“你明知主和派中不乏親王嶽丈、皇子師、閣老,仍敢直言不諱?”
周屹桉心下一緊,停頓了瞬息才開口。
“臣只知道,”周屹桉迎上那雙洞察人心的眼睛,“陛下若要成就秦皇漢武之業,便不能受制於盤根錯節的勢力。北境這一仗,必須打。”
皇帝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
他轉而問道:“你家中可有父母親人?”
話題跳轉的太快,周屹桉微微一愣,躬身答道:“回陛下,臣父親早亡,母親前幾年剛過世,家中已無至親。”
皇帝踱至案前,執起朱筆,在奏章上批閱:“朕記得,你是潭州人?”
“是。”
“潭州周氏,也算當地望族。”
周屹桉垂眸:“臣這一支,早已與宗族疏遠。”
筆尖在紙上劃過細微的聲響。
皇帝抬眼,目光如古井無波:“朕聽聞你回鄉祭祖時,族中幾位長輩接連遭了官司。”
殿內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周屹桉緩緩跪伏於地:“陛下明鑑。臣回鄉期間閉門謝客,專心祭奠亡母。族中長輩所犯之事,臣也是事後才得知。”
他聲音平穩,心下卻稍稍有些緊張,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聽到景宣帝的聲音。
“起來吧。”皇帝擱下筆,“水至清則無魚。有些事,朕不計較。”
周屹桉起身,聽見皇帝淡淡道:“無牽無掛也好。朕正需要這樣一個人。北境戰事,朕就給你個機會,你去兵部協理軍務,若這一仗打得漂亮,朕許你一個前程。”
周屹桉這才徹底放下心來,明白今天這步棋他走對了,此時此刻才算是真正入了皇帝的眼。
他躬身答道:“臣,定不負聖恩。”
周屹桉退出殿內,沈璋揉了揉酸疼的太陽穴,心裏有了計較。
此人有膽識有魄力,更難得的是懂審時度勢,剛剛那番話既表明了立場,又恰到好處地展露了野心。
更妙的是他的身份,寒門出身,在朝中毫無根基。
容貌俊朗,而且他家中沒有父母族親,便是昭陽嫁了過去,也不會有人給她委屈受。
況且像周屹桉這樣的寒門子弟,最需要倚仗皇權。
若他此番能夠立下功勞,屆時賜婚,既能全了昭陽的姻緣,也能斷了和親的念頭,彰顯皇恩浩蕩,將周屹桉牢牢地握在手中。
倒也不失爲一樁良配。
*
窗外,春光正好,暖陽透過新發的嫩葉灑下細碎金光,連檐下的鳥鳴都顯得格外清脆。
沈嘉楹一掃前幾日的陰霾,高高興興地讓宮人給她精心打扮了一番,選了身海棠紅縷金百蝶穿花雲錦裙,鬢間簪一對赤金點翠蝴蝶步搖,隨着步履輕移,蝶翅微顫,流蘇搖曳,耀眼奪目。
“備轎,去御花園走走,悶了這些日子,可得好好透透氣。”
她揚聲吩咐,語氣輕快,帶着幾分迫不及待。
宮人簇擁着她行至御花園的九曲回廊,不料剛轉過一叢開得正盛的紫藤,便迎面遇上了一身月白長衫的謝玉衡。
他似是剛從未央宮方向過來,正駐足欣賞廊外初綻的芍藥,身姿清雅,與這融融春色渾然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