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是不會讓皇後如願的。
謝家身爲清流之首，太傅門生故舊更是遍布朝野，這般舉足輕重的力量，必須也只能牢牢掌握在帝王手中，保持絕對的中立。
它可以是皇權的基石，卻絕不能成爲任何一位皇子，尤其是太子的私人助力。
謝玉衡作爲太傅嫡子，謝家未來的掌舵人，他的婚事重中之重，豈能輕易許人，更別說是許給昭陽，破壞東宮與諸皇子之間的微妙平衡？
皇後想通過聯姻將謝家綁上太子的船，不僅是僭越，更是打破了他苦心維持的朝局平衡。
太子是他一手培養的儲君，能力心性皆屬上乘，江南貪腐案也處理得幹淨利落。
但正因爲太子羽翼漸豐，朝中擁躉衆多，他心中才難免存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他如今正值壯年，需要的是平衡，是掌控，而非一個過早勢力龐大的繼承人。
現今宮中除了太子之外，能有實力一爭也就只剩下將門出身的林貴妃所出的四皇子。
這些年來他有意縱容着他們母子二人的一些小動作，就是不想讓太子太過勢盛。
景宣帝的手指輕輕敲擊着龍案，目光幽深。
他並不想將女兒遠嫁戎狄，那有損國朝顏面，更非他雄心所願。
將江山安危系於女子之身，是懦夫之行，他沈璋丟不起這個人，更不屑於此。
如今一直隱忍不發，也不過是觀察這些官員的反應，他倒要看看，這太平日子過久了，究竟還有多少官員的骨頭是硬的，又有多少人，骨子裏早已充滿了苟且偷安的懦弱。
昭陽不會去和親，同樣的，也絕對不能嫁給謝玉衡。
或許，他可以給昭陽指一門別的親事。
昭陽如今也已經及笄，正是婚配的年紀。一樁恰到好處的婚姻，既能絕了和親的念想，堵住朝臣之口，又能避免外戚坐大，維持朝局平衡。
然而，這個人選卻需極費思量。
景宣帝的腦海中掠過一個個青年才俊的名字，又逐一否定。
勳貴子弟，多半與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清流文人，又難免陷入黨爭漩渦。
而且昭陽的性子也是個問題……
昭陽是他第一個女兒，也是唯一的嫡女，自幼容貌出衆，率真可愛，他自認對這個女兒是偏寵的。
這丫頭被他、被皇後和太子嬌慣着長大，養出了一副明媚張揚、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嬌縱脾氣。
若真將她指給一個只會恪守禮法、古板無趣的臣子，或是需要一個八面玲瓏、處處周旋的宗婦之家，只怕不用等外人欺負，她自己先能將府邸掀個底朝天，屆時夫妻失和，反倒不美。
駙馬需得有容人之量，能包容她偶爾的小性兒，護住她的赤子心性，讓她繼續自在度日。
但另一方面，又不能是毫無原則的軟弱之輩，需得有足夠的智慧和手腕，在她行事過於出格時，能不着痕跡地引導、轉圜，而非一味縱容或強硬壓制。
既要能力出衆、背景簡單，又要性情合適、懂得呵護……這條件細數下來，竟比遴選一部尚書還要嚴苛。
景宣帝揉了揉眉心，頗有些心煩。
帝王之女，金枝玉葉，她的婚事，果然是這天下頂頂麻煩的事情之一。
*
謝家。
與周遭一些雕梁畫棟、極盡奢華的府邸不同，謝府門前並無石獅鎮守，只兩株蒼勁的古柏分立左右，虯枝盤曲，默然佇立，自有一股歷經風雨而不折的沉靜氣度。朱漆大門看似樸素，細看木質卻是珍貴的南海檀木，經年累月，色澤溫潤深沉。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高懸於門楣之上的那塊赤金匾額。匾額上書“清流砥柱”四個遒勁大字，鐵畫銀鉤，透着一股浩然正氣。
這匾額乃前朝太宗文皇帝御筆親題，賜予當時以剛正不阿、輔國有功的謝家老太爺，以彰其門風，謝氏一族清流領袖的地位，亦由此奠定。
太傅夫人自宮中歸來，面上雖依舊保持着端莊得體，眉宇間卻添了一抹凝重。
她未作停歇，徑直去了書房，太傅謝淵早已屏退左右，在此等候多時。
室內燭火通明，二人皆是面色凝重。
太傅夫人將宮中與皇後的對話細細道來，末了，輕嘆一聲：“皇後娘娘愛女心切，意圖已是十分明顯。只是……陛下那邊……”
謝淵捻着長須，目光沉靜如水，緩緩接口：“陛下春秋鼎盛，太子之位雖固，然聖心難測，最忌臣下結黨。我謝家世代清流，立於朝堂的根本，便是不偏不倚，只忠於君上。若此時與東宮聯姻，無疑是將謝家百年清譽與闔族前程，置於炭火之上炙烤。”
太傅夫人又何嚐不知？只是……
一時間，書房內陷入沉默。
良久，太傅夫人抬起眼，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低聲道：“道理妾身都明白。只是……你我皆知，玉衡那孩子……”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他自小便對昭陽公主……不同旁人。”
謝淵聞言，眼神微動。
他當然知道。
他的長子玉衡，性情溫潤，才華出衆，是謝氏一族的驕傲，他對他更是寄予厚望，可是唯獨在昭陽公主的事情上，會失了往日的冷靜和克制。
這份情意別人或許看不出來，可作爲生養他的父母，謝淵又如何看不出來？
或許這還是他的錯，當初陛下決定讓昭陽公主跟着太子一道去尚書房學習的時候，他就應該想辦法攔下來。
畢竟公主金枝玉葉，與皇子、伴讀們一同讀書，雖顯聖恩浩蕩，於禮制上卻並非毫無爭議。
可他當時念及公主天真爛漫，又是陛下唯一的嫡女，加之太子再三懇求有個妹妹作伴，他便未曾堅持。
如今想來，正是那幾年在尚書房的朝夕相處，讓玉衡與公主有了青梅竹馬的情分。
“喚他過來吧。”謝淵沉默片刻，終是開口道，“此事關乎他終身，更關乎家族命運。無論如何，也當問一問他自己的心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