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駝山的月色比往年更顯清寒,銀輝灑滿九重高閣,將庭院中的胡楊枝椏映成斑駁的剪影。莊內張燈結彩,紅燈籠在晚風裏輕輕搖曳,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微妙滯澀。宴席設在主廳之外的露台上,案幾羅列,佳肴滿席,西域特有的葡萄美酒醇香四溢,白駝山弟子與各附屬部落首領推杯換盞,笑語喧譁,唯有主位兩側的身影,透着幾分格格不入的沉靜。
歐陽鋒身着月白勁裝,手持靈蛇杖,杖身蛇紋在月光下泛着暗啞青光。他剛從西域南部巡查歸來,歷時三月,收服了兩處叛亂的小部落,威望更盛。此刻他淺酌杯中酒,目光掃過席間,最終落在身側的歐陽镔身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歐陽镔身着青色錦袍,面容與歐陽鋒有三分相似,卻多了幾分鬱色。他端着酒杯,指尖泛白,酒液在杯中晃蕩,卻始終未曾飲下。自歐陽鋒鑄成靈蛇杖、威震西域後,莊內弟子提及少主,無不是敬仰贊嘆,相較之下,他這個義兄愈發顯得黯淡無光。近半年來,常有中原商賈模樣的人暗中接觸他,言語間總在挑撥,說歐陽鋒野心勃勃,早晚會架空他,甚至取而代之。起初他不肯信,可次數多了,那些話便如毒藤般在心底蔓延,纏繞得他喘不過氣。
“義兄,爲何不飲酒?”歐陽鋒放下酒杯,聲音平和,“今日中秋,當暢飲一番。”
歐陽镔抬眼,目光復雜地看着他,勉強笑了笑:“些許不適,少飲爲妙。”他避開歐陽鋒清澈的眼神,轉頭對身旁的陳忠道:“陳老丈,近來莊內事務繁雜,辛苦你了。”
陳忠何等老辣,早已察覺歐陽镔的異樣,也隱約知曉有中原勢力在暗中作梗。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笑道:“爲山莊效力,老奴分內之事。大少主不必掛懷,二少主智勇雙全,有他在,白駝山定會日益興盛。”他故意加重“智勇雙全”四字,意在點醒歐陽镔,兄弟同心方能其利斷金。
可這番話落在歐陽镔耳中,卻成了變相的嘲諷。他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酒液辛辣,嗆得他喉嚨發緊。
赫連明月坐在歐陽鋒身側,身着淡紫羅裙,明豔的眉眼間帶着一絲擔憂。她悄悄拉了拉歐陽鋒的衣袖,低聲道:“鋒哥,大哥今日心緒不寧,你莫要多言。”
歐陽鋒頷首,他自然看出義兄的反常,只當是近來莊內事務操勞,或是心中仍存着往日比武落敗的芥蒂,並未深思。他舉起酒杯,對席間衆人朗聲道:“今日中秋,良辰美景,感謝各位對我白駝山的支持。我敬大家一杯,願西域安寧,歲歲無憂!”
衆人紛紛起身回敬,一時間觥籌交錯,喧譁聲蓋過了庭院中的風聲。唯有歐陽镔,獨自坐在原位,望着杯中殘酒,眼神愈發陰沉。
宴席過半,歐陽镔忽然起身,對衆人抱拳道:“諸位盡興,我有些不適,先行告退。”不等衆人回應,他便轉身離去,背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孤峭。
歐陽鋒心中一疑,對赫連明月道:“我去看看義兄。”說罷,便起身追了上去。
陳忠望着兩人離去的方向,心中暗嘆一聲,對赫連明月道:“少主此行,怕是要出事。那些中原勢力的挑撥,怕是已在大少主心中生根發芽了。”
赫連明月秀眉緊蹙:“陳老丈,我們要不要跟上去?”
“不必。”陳忠搖頭,“這是他們兄弟間的劫,旁人插手不得。只盼二少主能念及兄弟情分,留有餘地。”
歐陽鋒追出主廳,只見歐陽镔的身影正朝着後山的祖宗祠堂而去。他加快腳步,喊道:“義兄,等等我!”
歐陽镔腳步未停,徑直走入祠堂。祠堂內燭火搖曳,供奉着白駝山歷代先祖的牌位,香煙繚繞,透着一股肅穆與陰森。他站在牌位前,背對着門口,聲音沙啞:“你跟來做什麼?”
“義兄,你今日究竟怎麼了?”歐陽鋒走進祠堂,反手關上大門,“若是心中有怨,或是覺得我哪裏做得不對,你盡管說,何必憋在心裏?”
歐陽镔緩緩轉身,眼中滿是血絲,指着他厲聲道:“做得不對?你做得很好!鑄造靈蛇杖,收服叛亂部落,威望日隆,整個白駝山都只知有你歐陽鋒,不知有我這個大少主!”
歐陽鋒一愣,隨即明白了幾分,眉頭皺起:“義兄,你怎麼會這麼想?白駝山是我們共同的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山莊,絕非爲了一己之私。”
“絕非一己之私?”歐陽镔狂笑起來,笑聲中滿是悲涼與憤怒,“那你告訴我,那些中原來人爲何說你早晚會奪我的山主之位?爲何你近來處處彰顯實力,拉攏人心?歐陽鋒,你別裝了!義父當年收你爲義子,我本以爲你會感恩戴德,沒想到你野心勃勃,覬覦山莊已久!”
“一派胡言!”歐陽鋒心中一痛,語氣也重了幾分,“那些中原勢力挑撥離間,你怎能當真?義父對我恩重如山,我此生唯一的心願便是守護好白駝山,守護好你我兄弟,何來覬覦之說?”
“是不是挑撥離間,你我心裏都清楚!”歐陽镔猛地抽出腰間長劍,劍身寒光凜冽,“今日,我便要替義父清理門戶,看看你這個狼子野心之徒,究竟有幾分本事!”
話音未落,歐陽镔便揮劍刺向歐陽鋒。他的劍法是白駝山基礎武學與中原所學融合而成,剛猛有餘,靈動不足,此刻含怒出手,更添了幾分凌厲。
歐陽鋒側身避開,心中又痛又怒。他不想與義兄動手,可歐陽镔劍招狠辣,招招直指要害,顯然是動了殺心。“義兄,你冷靜點!我們是兄弟,何必刀兵相向?”
“兄弟?”歐陽镔紅着眼,劍法愈發迅疾,“從你威望蓋過我的那一刻起,我們就不是兄弟了!今日要麼你死,要麼我亡!”
祠堂內空間狹小,劍光與杖影交織,燭火被氣流攪動,忽明忽暗。歐陽鋒手持靈蛇杖,只能被動防御。靈蛇杖法靈動飄逸,“以柔制剛”的要訣被他發揮到極致,杖身如靈蛇纏繞,一次次精準地擋住歐陽镔的長劍,卻始終不肯反擊。
“你爲何不還手?”歐陽镔怒吼,“是不是覺得我不配與你動手?還是想讓所有人都覺得你仁厚,我刻薄?”
歐陽鋒心中酸澀:“我不想傷你。”
“誰要你手下留情!”歐陽镔愈發瘋狂,長劍猛地劈向歐陽鋒的頭頂,這一劍凝聚了他全身內力,勢如雷霆。
歐陽鋒無奈,只得催動內力,靈蛇杖向上一挑,“鐺”的一聲巨響,長劍被杖身纏住。兩人相持不下,內力碰撞,震得祠堂內的燭火盡數熄滅,只餘下月光從窗櫺滲入,照亮兩人緊繃的臉龐。
“你放開!”歐陽镔嘶吼着,想要抽回長劍,卻被歐陽鋒的內力死死鎖住。
“義兄,醒醒吧!”歐陽鋒看着他扭曲的面容,心中一痛,“那些挑撥你的人,不過是想讓我們兄弟反目,好坐收漁翁之利!白駝山不能內亂,我們不能讓先祖蒙羞!”
“我不信!”歐陽镔猛地發力,長劍竟被他生生抽出,劍身劃過杖身,火星四濺。他趁勢一腳踹向歐陽鋒的小腹,歐陽鋒猝不及防,被踹得後退數步,胸口一陣發悶。
歐陽镔得勢不饒人,長劍連環刺出,劍影重重,將歐陽鋒籠罩其中。祠堂內的牌位被劍氣掃落,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仿佛是先祖在無聲地嘆息。
歐陽鋒知道,再這樣下去,要麼自己受傷,要麼只能反擊傷了義兄。他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決絕,靈蛇杖法陡然一變,不再一味防御,而是開始反擊。杖身如白蛇出洞,點、纏、挑、掃,招招精妙,卻始終留着三分力道。
歐陽镔漸漸不支,他的內力本就不及歐陽鋒深厚,又被怒火沖昏了頭腦,招式愈發散亂。百餘回合過後,他已是氣喘籲籲,身上多處被杖風掃中,衣衫破損,嘴角滲出鮮血。
“噗”的一聲,歐陽鋒的靈蛇杖點中了歐陽镔的手腕,長劍脫手飛出,釘在祠堂的梁柱上,嗡嗡作響。歐陽镔踉蹌着後退,摔坐在地,抬頭望着歐陽鋒,眼中滿是絕望與不甘。
歐陽鋒手持靈蛇杖,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杖尖離他的咽喉只有寸許。月光下,他白衣勝雪,面容冷峻,卻難掩眼底的痛苦。
“殺了我吧。”歐陽镔閉上雙眼,聲音嘶啞,“我輸了,輸得一敗塗地。白駝山是你的了,你動手吧。”
祠堂內一片死寂,只有兩人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歐陽鋒看着地上的義兄,想起了當年初入白駝山時,歐陽镔對他的照顧;想起了義父臨終前,囑托他要好好輔佐義兄;想起了兄弟二人比武切磋,共同進步的日子。
他緩緩收回靈蛇杖,猛地反轉杖身,用杖尾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左掌上。“咔嚓”一聲脆響,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鮮血瞬間從掌心涌出,染紅了潔白的衣袖。
“義兄!”歐陽镔猛地睜開眼,驚愕地看着他。
歐陽鋒單膝跪地,忍着劇痛,淚水混合着汗水滑落,泣道:“兄疑弟,弟不怨兄。白駝山永遠是我們共同的家,山主之位,我從未覬覦過半分。今日我自斷一掌,以明心志!只盼你日後能明辨是非,不要再被奸人挑撥,傷了兄弟情分!”
他的聲音哽咽,帶着無盡的委屈與痛心:“義父待我如親生,我怎會做出背主忘恩之事?那些中原勢力的話,你怎能信,卻不信我這個與你朝夕相處的兄弟?”
歐陽镔看着他流血的手掌,聽着他泣血的話語,心中的猜忌與憤怒如冰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愧疚與悔恨。他猛地撲上前,抱住歐陽鋒,放聲大哭:“鋒弟!是我糊塗!是我該死!我不該聽信奸人挑撥,不該懷疑你!你打我罵我都好,千萬不要傷害自己!”
“義兄……”歐陽鋒也紅了眼眶,兄弟二人相擁而泣,哭聲在寂靜的祠堂內回蕩,驚動了門外等候的陳忠與赫連明月。
陳忠推開門,看到眼前的景象,心中一鬆,隨即又涌上酸楚。赫連明月快步上前,從懷中取出金瘡藥,小心翼翼地爲歐陽鋒包扎傷口,眼中滿是心疼:“鋒哥,你何苦如此?”
“只要能化解義兄的疑慮,保住兄弟情分,斷一掌又何妨?”歐陽鋒看着赫連明月,勉強笑了笑,掌心的劇痛讓他額頭冷汗直流,卻依舊咬牙忍着。
歐陽镔看着包扎好的傷口,心中更是愧疚難當:“鋒弟,你放心,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聽信外人挑撥。白駝山的事務,全聽你的安排,我定當全力輔佐你,守護好我們的家。”
他起身,對着先祖的牌位重重磕了三個頭,朗聲道:“先祖在上,孫兒歐陽镔今日在此立誓,日後定當與義弟歐陽鋒同心同德,守護白駝山,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月光透過窗櫺,灑在他虔誠的背影上,也灑在歐陽鋒蒼白卻釋然的臉龐上。陳忠走上前,嘆道:“大少主能迷途知返,實乃白駝山之福。二少主,你這一掌,沒白斷。”
歐陽鋒搖了搖頭,心中卻並非全然釋然。方才義兄揮劍相向的決絕,那些冰冷的猜忌之語,如一根刺,深深扎在了他的心底。他知道,兄弟情分雖在,可裂痕已然產生,再也回不到從前那般純粹。
更讓他心寒的是,中原勢力竟已把手伸到了西域,伸到了白駝山的內部。這一次是挑撥兄弟反目,下一次又會是什麼?他握緊了手中的靈蛇杖,杖身的蛇紋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心境,微微發燙。
“義兄,”歐陽鋒緩緩起身,語氣凝重,“那些挑撥你的中原勢力,絕不可留。此事我會派人徹查,一定要找出幕後主使,以絕後患。”
歐陽镔重重點頭:“好!我與你一同追查!敢算計我白駝山,算計我們兄弟,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四人走出祠堂,月色依舊清寒,卻似乎比之前多了幾分暖意。庭院中的宴席早已散去,弟子們都已歇息,只有紅燈籠依舊在晚風裏搖曳。
回到自己的院落,赫連明月爲歐陽鋒重新處理傷口,心疼地說:“你的手掌骨頭碎裂,至少要休養三個月才能痊愈。這期間,你不可再動用內力,更不可隨意揮動靈蛇杖。”
歐陽鋒點頭,目光望向窗外的明月,心中思緒萬千。他想起了義父的教誨,想起了敦煌暗室的遺訓,想起了赫連明月的陪伴,也想起了歐陽镔眼中的猜忌與決絕。
他忽然明白,江湖險惡,人心叵測,即便是最親近的兄弟,也可能因爲猜忌與野心而反目。白駝山想要在這亂世中立足,僅憑兄弟情分與仁善是遠遠不夠的,必須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足夠警惕的心智,才能抵御外來的算計與內部的紛爭。
這一刻,他心中的某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那份純粹的兄弟情,那份對仁善的執着,漸漸蒙上了一層陰影。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那個只知潛心武學、單純守護山莊的少年了。從今往後,他不僅要守護白駝山的疆土,還要防備人心的算計;不僅要提升自己的武功,還要學會權謀與手段。
掌心的劇痛陣陣傳來,提醒着他今日的教訓。他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傷口,疼痛讓他更加清醒。
“明月,”歐陽鋒輕聲道,“從今往後,我們要更加小心。白駝山的路,怕是會越來越難走。”
赫連明月握住他的另一只手,眼中滿是堅定:“鋒哥,無論前路多麼艱難,我都會陪在你身邊,與你一同面對。”
歐陽鋒看着她眼中的真摯與堅定,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掌心的疼痛似乎也減輕了幾分。他知道,無論未來如何,至少他還有赫連明月,還有陳忠,還有這座需要他守護的白駝山。
只是他未曾想到,今日的兄弟鬩牆,不過是命運給他的一個小小警示。更大的風暴,更深的背叛,還在前方等待着他。而他今日爲了兄弟情分自斷的一掌,不僅讓他休養三月,更在他心中埋下了警惕的種子,爲日後性情的漸變,爲“仁義無用”的感慨,埋下了深深的伏筆。
月色漸深,庭院中的胡楊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訴說着這場中秋夜的兄弟恩怨。歐陽鋒靠在床榻上,閉目調息,掌心的疼痛與心中的思緒交織在一起,讓他徹夜無眠。他知道,從明日起,白駝山將不再是從前的白駝山,而他歐陽鋒,也將不再是從前的歐陽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