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時,在寂靜和懸疑中流淌得異常緩慢。
葉無道洗了個澡,換上了衣櫃裏準備好的衣物——尺寸完全合身,從內衣到外套,風格是他偏好的簡約休閒,但面料和剪裁都透着不張揚的奢華。這細節讓他心頭微凜,“深淵”對他的了解,恐怕遠超預期。
他沒有試圖探索這棟樓的其他部分,也沒有再碰那台神秘的電腦,只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強迫自己冷靜,梳理着混亂的思緒。玉佩,母親,深淵,主上……這些碎片在腦海中碰撞,卻拼湊不出完整的圖案。他就像突然被拋入一場宏大戲劇的演員,卻對自己的角色和台詞一無所知。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當牆上的復古掛鍾指針即將重合在頂端時,樓下隱約傳來極其輕微的動靜,是電子門禁開啓的蜂鳴,以及幾乎被厚地毯吞噬的腳步聲。
來了。
葉無道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無論來者是誰,帶來的是真相還是更大的迷霧,他都必須面對。
腳步聲停在門外,停頓了大約三秒,然後傳來兩聲克制而清晰的叩門聲。
“進。”葉無道開口,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平穩。
門被推開,進來的卻不是預想中氣勢迫人或神秘莫測的人物。那是一個看起來約莫五十歲上下的男人,穿着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裝,身形清瘦,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戴着一副無框眼鏡,氣質儒雅,像一位大學裏治學嚴謹的教授,或者某個老牌企業的掌舵人。他手裏拎着一個看似陳舊的皮質公文包。
他的面容溫和,眼神平靜,甚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謙恭,但當他走進房間,目光落在葉無道身上時,葉無道卻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那不是威壓,而是一種洞察一切的了然,以及沉澱了歲月和智慧的深邃。
男人在葉無道面前三步處停下,將公文包輕輕放在腳邊,然後,做了一個讓葉無道眉梢微挑的動作——他微微躬身,幅度不大,卻帶着一種古老的、刻入骨髓的禮節。
“第七序列總執事,兼東亞區臨時‘引導者’,文昭然,覲見主上。”他的聲音溫和悅耳,吐字清晰,帶着一種能讓人不自覺平靜下來的力量。
“文先生,請坐。”葉無道指了指對面的沙發,努力扮演着“主上”這個陌生角色應有的鎮定。
“謝主上。”文昭然依言坐下,身姿挺拔,雙手自然交疊放在膝上,目光坦然地看着葉無道,沒有過分審視,也沒有刻意回避。“主上想必有很多疑問。在您提問之前,請允許我,先爲您展示一些……被塵封的過往,以及‘深淵’存在的輪廓。”
他沒有等葉無道回應,彎腰打開那個陳舊的公文包,取出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個薄如蟬翼、巴掌大小的銀色金屬板。他用指紋在側面輕輕一按,金屬板表面立刻亮起柔和的光芒,隨即,一道清晰的全息影像投射在兩人之間的空氣中。
影像開始流動。
首先出現的,是一片浩瀚星空的背景,視角快速拉近,聚焦在一顆蔚藍色的星球上。但影像中的地球,與葉無道認知的截然不同——大陸板塊的輪廓有些微妙的差異,而且,在那些山脈、海洋、乃至極地冰蓋之下,隱隱有極其細微的、暗金色的脈絡在閃爍,像是星球的血管和神經。
“大約一萬兩千年前,史前文明‘蓋亞’達到巔峰,他們並非單純發展科技或靈能,而是深入理解了星球本身的‘脈絡’,並試圖與之共生,甚至……駕馭。”文昭然的聲音如同畫外音,平靜地敘述着,“他們將自己文明的精華,鐫刻在星球脈絡的某些關鍵‘節點’上,稱之爲‘原初火種’。但過度幹預自然脈絡,引來了未知的、可稱之爲‘維度反噬’的災劫。‘蓋亞’文明幾乎一夜傾覆,大部分痕跡被抹去,星球脈絡也陷入紊亂和沉寂,只在極少數特殊個體血脈中,留下了極其稀薄的‘共鳴因子’。”
影像變換,展現出古老壁畫風格的畫面:先民祭祀,部落戰爭,王朝更迭。但細心觀察,會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發現一些身着特殊服飾、眼神迥異於常人的身影,他們或在暗中引導,或在關鍵時刻出手,旋即隱沒。
“‘深淵’的前身,便是那些繼承了微薄‘共鳴因子’,並最早意識到‘原初火種’與星球脈絡存在的先覺者,自發形成的鬆散聯盟。我們的使命,最初是守護那些因文明斷代而被遺忘、卻可能蘊含巨大力量或危險的‘蓋亞’遺跡節點,防止其被濫用,同時,在星球脈絡異常波動時,進行必要的疏導和平衡,避免古代災劫重演。”
影像再變,出現了工業革命、世界大戰、科技爆炸的快速剪輯。而一些隱蔽的實驗室、秘密檔案、異常事件報告的畫面穿插其間,旁邊標注着只有“深淵”內部才懂的符號和注釋。
“隨着人類文明步入近代,尤其是科技樹以我們未能完全預料的方式野蠻生長,‘深淵’的角色也逐漸演變。我們滲透、觀察、引導,有時也幹預。我們的人分布在各個領域,金融、科技、能源、情報、甚至藝術與哲學。我們扶持那些對文明整體有益的萌芽,遏制可能引發連鎖崩潰的瘋狂,清理那些意外觸及禁忌的‘污穢’。我們隱於歷史背面,不爲統治,只爲存續——文明的存續,以及星球本身的存續。”
畫面最終定格在一枚緩緩旋轉的血色玉佩三維模型上,正是葉無道佩戴多年、如今已碎裂的那一枚。只是全息影像裏的它,完整無缺,內部似乎有無數細微的光點在沿着玄奧的軌跡流淌。
“而您,主上,”文昭然的目光從全息影像移向葉無道,鏡片後的眼眸,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灼熱的光芒,“您佩戴的‘原初印記’,並非簡單的信物。它是‘蓋亞’文明遺留的、最高等級的‘鑰匙’之一,與星球最核心的幾條主脈之一綁定。它並非血脈傳承,而是‘靈魂標記’。當它碎裂,意味着綁定解除,也意味着它所標記的‘靈魂’——也就是您,正式被星球核心脈動所‘感知’,獲得了初步的‘共鳴資格’。在‘深淵’的古老預言和核心守則中,持有此印記並使其碎裂覺醒者,即爲‘原初之主’,是我們等待和守護的……文明火種的潛在繼承者之一,也是組織最高權力的天然執掌者。”
“之一?潛在?”葉無道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
“是的,”文昭然點頭,神色變得嚴肅,“‘原初印記’不止一個。根據破碎的記載,可能有三到五枚,流落於不同的時空和血脈中。您是近代七百年來,第一個確認印記碎裂並覺醒的持有者。但‘繼承者’並非自動獲得。您需要成長,需要理解,需要證明您有能力駕馭隨之而來的力量與責任,並最終……找到並點燃‘原初火種’。否則,您只是鑰匙的攜帶者,而非宮殿的主人。”
葉無道消化着這龐大到近乎荒誕的信息。星球脈絡?史前文明?文明火種繼承者?這聽起來像是科幻小說或者神話傳說。但文昭然的敘述,那種深入骨髓的篤定,以及陳梟、秦戍這些活生生存在的人,還有這棟安全屋所代表的隱秘力量,都讓他無法簡單地將其歸爲謊言或妄想。
“我母親……是‘聖女’?”他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
文昭然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尊敬,也有一絲淡淡的、難以言喻的哀傷。“葉輕眉女士,是上一代‘聖女’。‘聖女’並非職位,而是一種特殊的‘共鳴體質’稱號。她們對星球脈絡的‘污染’和‘創傷’極爲敏感,是‘深淵’最寶貴的‘淨化者’和‘預警者’。葉女士是近百年來最傑出的聖女之一。關於她的具體使命和最後行蹤,屬於組織最高機密,我的權限僅知,她當年是自願攜帶‘原初印記’脫離組織核心視線,以普通人的身份隱匿,並……生下了您。她的離去,是組織巨大的損失,也留下了許多未解的謎團。但她的選擇,必然有她的深意。如今印記在您身上覺醒,或許,正是她計劃的一部分。”
母親……果然不是普通人。葉無道心中五味雜陳,有驕傲,有心痛,也有更多的疑惑。母親爲何離開“深淵”?又爲何將如此重要的東西留給自己,卻不告訴自己真相?
“所以,你們現在找到我,是希望我做什麼?繼承這個‘原初之主’的位置,然後去拯救世界?”葉無道的語氣帶着一絲自嘲。他現在連自己都救不了,談什麼拯救世界?
文昭然微微一笑,那笑容裏有着理解,也有着一絲葉無道看不懂的深意。“主上,路要一步一步走。您現在要做的,首先是‘生存’,然後是‘成長’。‘深淵’會爲您提供必要的庇護和支持,但不會代替您行走。您需要重新認識這個世界,認識隱藏在表象下的真實,認識您自己血脈和靈魂中沉睡的潛力。”
他頓了頓,繼續道:“比如,您認爲葉家的倒塌,僅僅是商業競爭失敗和趙家的陰謀嗎?”
葉無道眼神一凝:“什麼意思?”
“葉氏集團的新能源項目,其核心理論突破,源自一份偶然得到的、殘缺的‘蓋亞’民用能源裝置設計圖碎片。葉老先生不知其真正價值,但有人看出來了。”文昭然緩緩道,“趙家,或者說趙家背後的一些人,對‘蓋亞’遺物有所涉獵。他們的目標,從一開始就不僅僅是商業利益。打擊葉家,奪取項目,是爲了更徹底地控制和研究那份圖紙。蘇家的背叛,除了攀附權貴,也因蘇遠山隱約察覺到了項目背後不同尋常的‘關注’,他膽小,選擇了最穩妥的投靠。”
一股寒意從葉無道尾椎骨升起。父親的雄心,葉家的基業,自己的婚姻,竟然只是更龐大黑暗棋盤上的一角?一股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屈辱感和滔天怒意,再次涌上心頭,但這一次,憤怒之中,夾雜了一絲冰冷的清明。
“趙家背後的人,是誰?”
“一個被稱爲‘暗月議會’的鬆散聯盟,由一些古老的家族、隱秘的社團和對‘蓋亞’力量充滿貪婪的野心家組成。他們行事詭秘,觸手遍布全球,是‘深淵’的敵對勢力之一,也是文明存續的潛在威脅。”文昭然解釋道,“趙天翼的姑姑,嫁入了‘暗月議會’某個核心家族的旁支。這才是趙家近年來急速膨脹的真正原因。”
葉無道閉上眼睛,消化着這驚人的信息。當他再次睜開時,眼中的迷茫和彷徨已經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決斷。
“所以,我的敵人,不只是趙天翼、蘇清雪,還有他們背後的‘暗月議會’?”
“可以這麼理解。但主上,請記住,您的戰場,遠不止商業競爭或個人恩怨。您的覺醒,或許已經引起了某些存在的注意。‘暗月議會’只是其中之一。”文昭然提醒道,語氣鄭重。
“我需要力量。”葉無道直視文昭然,“能讓我活下去,能讓我奪回一切,能讓我面對這些敵人的力量。‘深淵’能給我什麼?”
“‘深淵’能爲您提供知識、情報、資源,以及初步的引導。但真正的力量,源於您自身與星球脈絡的‘共鳴’,源於您對‘原初印記’所代表權責的理解和踐行。那是一條艱難而危險的道路,充滿了未知。”文昭然從公文包裏又取出一個看起來像老式懷表的銀色金屬物件,遞給葉無道。
“這是‘諦聽’,您的個人終端,也是初步的‘共鳴引導器’。它已與您的生命波動綁定。通過它,您可以有限度地訪問‘深淵’的公共信息庫,接收指令,在緊急時聯絡我們。它也能輔助您初步感知和穩定可能出現的、因印記碎裂而產生的微弱‘脈動漣漪’。具體功能,您之後可以慢慢探索。”
葉無道接過“諦聽”,觸手冰涼,表面光滑,中心有一個細微的凹陷,似乎與他掌心的傷痕隱隱呼應。
“接下來,您有什麼打算?”文昭然問。
葉無道摩挲着冰涼的“諦聽”,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江州市中心那家醫院裏昏迷的父親,看到皇朝酒店裏那些嘲諷的嘴臉,看到趙天翼志得意滿的笑容和蘇清雪冰冷的眼眸。
“第一步,”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穩住我父親的病情,確保他絕對安全。第二步,拿回葉家失去的,一點一點地拿回來。第三步,”他頓了頓,眼中厲色一閃而逝,“讓該付出代價的人,付出代價。至於‘深淵’,‘原初之主’,星球脈絡……我會學,我會看,我會走。但在我足夠了解這一切,並確認我的道路之前,我不希望被完全綁上戰車。我需要自主權。”
文昭然靜靜地看着他,眼中掠過一絲贊賞。這位年輕的“主上”,在經歷了如此劇變和信息沖擊後,沒有驚慌失措,沒有盲目興奮,反而在震驚之餘,迅速抓住了問題的核心,並提出了清晰的要求。這份心性和定力,或許正是“原初印記”選擇他的原因之一。
“如您所願,主上。”文昭然再次微微躬身,“‘深淵’會盡一切力量,滿足您合理的要求,並提供必要的支持。但請您理解,從印記碎裂的那一刻起,您就已經置身於一個更大的漩渦之中。有些路,一旦踏上,就無法回頭。有些敵人,也不會給您慢慢成長的時間。”
他站起身,拎起公文包:“我會在江州停留一段時間,作爲您的臨時‘引導者’和與組織溝通的橋梁。陳梟和秦戍會繼續負責您的近衛。另外,基於您當前處境和初步意願,我已經爲您準備了一份‘啓動資源’和幾個初步的行動建議,稍後會發送到‘諦聽’上,供您參考。請您先好好休息,適應一下。真正的風浪,可能很快就要來了。”
文昭然離開了,房間重新恢復安靜。
葉無道獨自坐在沙發上,手裏握着那枚冰冷的“諦聽”。全息影像早已消失,但那些關於史前文明、星球脈絡、深淵與暗月的信息,卻在他腦海中不斷回響。
母親溫柔的臉龐,父親病床上的憔悴,蘇清雪的絕情,趙天翼的囂張,破碎的玉佩,神秘的“深淵”,隱藏在幕後的“暗月議會”……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而混亂的網,將他籠罩其中。
但他不再是那個茫然無助、只能被動承受的葉無道了。
盡管前路迷霧重重,危機四伏,但至少,他手中握住了一點微光,一點可能撬動命運的力量。
他低頭,看向掌心的傷痕,又看了看手中冰冷的“諦聽”。
“第一步,父親……”他低聲自語,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堅定。
夜色更深,山風呼嘯。安全屋內寂靜無聲,但葉無道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世界,已經徹底改變。而江州,乃至更廣闊世界的暗流,也將因他的覺醒,開始加速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