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九點,陸氏集團頂層一號會議室外。
棲雀在徐特助的引導下,踏出電梯。腳下是觸感柔軟、能吸收所有噪音的高級定制地毯,走廊寬敞明亮,牆壁是冷色調的金屬材質,鑲嵌着簡潔的線條燈,映照着每一寸空間都纖塵不染,卻也帶着一種不近人情的、充滿秩序感的冰冷。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消毒水與高級木質香氣混合的味道,那是金錢與權力最直觀的味道,也預示着這裏並非尋常人可以涉足的禁地。
她今天穿了一身中規中矩的煙灰色套裙,剪裁合體,面料上乘,但樣式保守,顏色低調,長發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臉上化着得體的淡妝。這副打扮,是她對着衣櫃挑了許久才決定的——不能太引人注目,不能搶了任何人的風頭,要像一個恰到好處的、安靜的背景板。她是來“列席”的,不是來“發言”的,更不是來“嶄露頭角”的。陸聿珩的意思再清楚不過,這是一種變相的、放在眼皮底下的觀察和考驗。
徐特助在厚重的雙開檀木門前停下,側身,朝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表情是一貫的恭敬,眼神裏卻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探究。“太太,裏面請。會議已經開始五分鍾。您的位置在最後排,左手邊第三個,桌上已爲您準備了會議資料和礦泉水。”
棲雀微微頷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絲莫名的悸動,伸手,輕輕推開了厚重的實木門。
門內,是一個與走廊截然不同的世界。巨大的橢圓形會議桌占據了大半個房間,桌體是深色的紫檀木,光可鑑人,折射出頂上天花板垂下的、宛如星辰的水晶吊燈的光芒。桌邊已經坐了近二十個人,清一色深色西裝,神情嚴肅,氣場沉凝。會議正在進行,投影儀的光束打在正前方的白牆上,映出復雜的財務報表和曲線圖,一個頭發花白的董事正用沉穩的語調分析着上季度的投資回報率。空氣裏飄浮着咖啡的微苦氣息,鍵盤敲擊聲、紙張翻動聲、以及低沉的討論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高壓、高效、不容置疑的氛圍。
棲雀的出現,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深潭,在會議室裏激起了一圈不易察覺的漣漪。雖然每個人都極力掩飾,但那些瞬間投射而來的目光——探究的、好奇的、評估的、甚至是不加掩飾的審視與輕視——仍如實質般落在她身上,讓她背脊微微繃緊。她甚至能感覺到,有幾道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帶着評估商品價值般的冰冷打量,然後才若無其事地移開。
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垂着眼睫,腳步放得極輕,像貓一樣,沿着牆邊走向後排那個唯一空着的位置。她能感覺到,主位上,陸聿珩的目光,在她推門進來的那一刹那,似乎就若有若無地掃了過來,但並未停留,很快就回到了面前的平板電腦上。他今天穿着一身手工定制的深灰色西裝,坐在主位,姿態從容,卻散發着掌控一切的強大氣場。他沒有看她,仿佛她的到來,不過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棲雀在指定的位置坐下,面前果然放着一份會議資料和一瓶水。她拿起資料,沒有翻開,只是安靜地放在腿上,雙手交疊,目光落在正前方投影的報表上,表情平靜,眼神專注,仿佛真的只是一個來旁聽的、努力想融入這個陌生環境的、安靜的聽衆。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是她經歷過的最漫長、也最需要集中全部精神的三個小時。會議的內容涵蓋陸氏集團近期幾個核心板塊的業務進展、財務數據、風險評估,以及下一季度的戰略規劃。董事們和高級副總裁們輪流發言,言辭犀利,數據精準,觀點交鋒激烈,每一個決策背後都牽扯着數億乃至數十億的資金流動和市場風向。
棲雀坐在後排,像一個最認真的學生,安靜地聽着,看着。她不發一言,甚至很少翻動手中的資料,只是偶爾拿起礦泉水瓶,小口地抿一下。她的目光大部分時間落在發言者身上,或是前方的投影屏幕,表情始終是平靜的,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努力理解的認真,以及掩飾得很好的、對專業術語的茫然。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復雜的財報數據、晦澀的專業名詞、瞬息萬變的市場分析,是如何在她腦海中自動解構、重組、分析。她能清晰地看到某個海外項目風險評估報告裏的邏輯漏洞,能瞬間計算出一組並購數據背後隱藏的杠杆倍數,能本能地判斷出某位董事提出的擴張策略隱含的潛在政策風險……這些幾乎是她刻在骨子裏的本能,是“青鳥”賴以生存的敏銳觸覺。可她必須將它們死死壓住,用盡全力維持着臉上那副“似懂非懂、強自鎮定”的表情。
有好幾次,當某位以激進著稱的年輕副總提出一個看似前景廣闊、實則風險極高的海外收購案時,棲雀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當另一位保守派董事用過於悲觀的數據模型質疑一項新興科技投資時,她的呼吸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但她的表情,始終完美無瑕。她甚至還在聽到某個過於專業的縮寫術語時,恰到好處地微微蹙了下眉,流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
會議進行到後半程,討論進入白熱化,爭論的焦點集中在一項對東南亞某國新能源基礎設施的投資上。支持派認爲這是搶占未來市場的絕佳機會,反對派則強調當地政局不穩、政策風險過高。雙方僵持不下,會議室內氣氛有些凝滯。
一直沉默的陸聿珩,目光終於從平板電腦上抬起,緩緩掃過全場,最後,落在了會議桌末尾,那片陰影與光線的交界處,落在那道安靜得幾乎要消失的身影上。
“沈棲雀,” 他的聲音不高,在略顯嘈雜的議論聲中卻異常清晰,帶着一種獨特的、金屬質感的冷冽,瞬間讓會議室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帶着驚愕、詫異、玩味,以及毫不掩飾的好奇。她?陸太太?一個從未參與過任何核心事務、看起來怯懦安靜的花瓶,在這種級別的會議上被點名?
棲雀的心髒猛地一跳,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保持鎮定。她抬起眼,迎上陸聿珩深邃無波的目光,那目光平靜得像一片深海,看不出任何情緒,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重量。
“是,陸先生。” 她站起身,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被點名的緊張。
“坐。”陸聿珩言簡意賅,目光依舊停留在她臉上,不疾不徐地問,“聽了這麼久,對剛才討論的這個新能源項目,你有什麼看法?”
這個問題,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層浪。在座的都是陸氏的核心高層,浸淫商場多年,對如此復雜的跨國投資案尚且意見不一,爭論不休。陸聿珩竟然問一個外行?一個據說只是靠着替嫁才坐上陸太太位置的女人?
各種意味不明的目光,瞬間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棲雀身上。有不屑,有嘲諷,有等着看笑話的戲謔,也有少部分人,如徐特助,眼中閃過深思。
棲雀感覺自己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溼。她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這不是沈驚霓那種帶着惡意的刁難,這是陸聿珩在衆目睽睽之下,在陸氏最核心的權力場中,對她發起的一場不動聲色、卻更爲致命的審視。答得太好,會立刻引起他更深的懷疑;答得太差,或者幹脆說不出個所以然,坐實“草包”之名,那她之前的種種“靈光一閃”就成了笑話,陸聿珩很可能徹底失去興趣,將她重新打回“無關緊要”的角落。
她必須回答,而且必須回答得“恰到好處”。
她垂下眼,手指不安地絞在一起,臉上恰到好處地浮起一層薄紅,聲音帶着顯而易見的忐忑和不確定:“我……我不是很懂這些……就是,就是剛才聽幾位董事討論,好像……好像都在說那個國家……嗯,政局不太穩?”
她頓了頓,抬起眼,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陸聿珩,又迅速低下頭,聲音更小,帶着一種“不懂就問”的笨拙:“我……我記得以前看過一篇報道,好像說那個國家……新上任的能源部長,背景好像……有點復雜,和當地幾個大家族走得很近,而且,他上台後,好像……好像廢除了前任的幾項新能源補貼政策?”
她的話,斷斷續續,用詞也含糊,甚至帶着不確定的“好像”,仿佛只是從什麼八卦雜志或者新聞裏道聽途說來的皮毛。但其中提到的“能源部長背景復雜”、“與當地家族關系密切”、“廢除前任補貼政策”,恰恰是剛才爭論中,反對派提出的最關鍵、卻也最容易被數據模型忽略的“非商業風險”之一。
會議室內,有幾道目光瞬間變得銳利起來。支持派的激進副總皺起了眉,反對派的保守董事眼中則閃過一絲意外和深思。
棲雀像是被這些目光嚇到了,慌忙擺手:“我……我就是瞎說的,我不懂這些……陸先生,對不起……” 她臉上露出驚慌和懊悔,仿佛爲自己的“多嘴”而後悔不迭。
陸聿珩靜靜地看着她,目光深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他沒有對她的“看法”做任何評價,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文件,仿佛剛才的提問只是一時興起,無足輕重。
“繼續。” 他對會議主持人示意。
會議繼續進行,仿佛剛才的小插曲從未發生。但會議室裏的氣氛,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那些或輕視或好奇的目光,在重新投向她時,少了幾分戲謔,多了幾分審視和掂量。而陸聿珩,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再也沒有看過她一眼。
直到會議結束,衆人陸續離場,棲雀才在座位上,輕輕舒了一口氣,感覺後背的衣衫已經微微汗溼。她最後一個起身,收拾好面前紋絲未動的資料和水瓶,低着頭,準備安靜地離開。
“太太,請留步。” 徐特助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棲雀停下腳步,抬頭看他。
“陸總請您去辦公室一趟。” 徐特助側身,爲她讓出通往另一側專用通道的路。
該來的,終究會來。棲雀的心髒,在胸腔裏沉沉地墜了一下。她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默默跟上徐特助的腳步。
頂層總裁辦公室位於走廊的盡頭,占據了整整半層樓的空間,視野極佳,能將大半個海城的繁華盡收眼底。但此刻,棲雀無心欣賞。她走進這間裝修風格冷硬簡潔、充滿男性氣息的辦公室時,陸聿珩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着她,俯瞰着腳下的車水馬龍。夕陽的餘暉透過玻璃,爲他挺拔的背影鍍上一層金邊,卻並未增添絲毫暖意,反而更顯得他身影孤峭,氣壓低沉。
徐特助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辦公室裏只剩下他們兩人。空氣裏彌漫着頂級雪茄殘留的淡淡氣息,混合着皮革和紙張的味道,寂靜得能聽見牆上古董座鍾滴答走動的聲音。那聲音,一下一下,敲打在棲雀緊繃的神經上。
陸聿珩沒有轉身,也沒有說話。他就那麼站着,仿佛一尊靜止的雕像,無形的壓力卻如同潮水般從他身上彌漫開來,充斥着整個空間,讓棲雀幾乎有些喘不過氣。
她站在門邊不遠的地方,同樣沉默着,垂着眼,目光落在腳下光可鑑人的深色大理石地板上,上面倒映出她有些模糊、微微顫抖的身影。她不知道他留她下來要做什麼,也許是質問,也許是警告,也許……是更深的審視。她只能等,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徒。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被拉得無限漫長。窗外的天色,在夕照中漸漸暗淡,城市華燈初上,璀璨的燈火勾勒出陸聿珩沉默的輪廓。他依舊沒有轉身,只是端起放在窗邊小幾上的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晃動,折射出冰冷的光。
就在棲雀幾乎要被這令人窒息的沉默逼得想要開口打破時,陸聿珩終於動了。
他沒有轉身,只是對着窗外,淡淡開口,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能源部長穆塔裏,上任四個月,與當地三大能源家族聯姻,廢除前任補貼法案,推動新的《新能源投資保護條例》草案。草案核心,是強制要求外資控股超過30%的新能源項目,必須與本土企業合資,且本土企業占股不低於51%。”
他頓了頓,啜飲了一口杯中酒,語氣依舊平淡,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這些信息,散見於過去三個月,十七家不同語種的國際財經媒體和當地政經網站的報道中,被提及的頻率並不高,淹沒在海量信息裏。即便是陸氏的信息分析部,也是在三天前,才從一份長達兩百頁的深度國別風險報告中,提取出相關線索,並標注爲‘高度關注’。”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寒潭深水,直直地看向她,那目光不再有會議室裏的漠然,也不再是平日那種居高臨下的審視,而是一種穿透性的、仿佛要剝開她所有僞裝的銳利探究。
“而你,”他放下酒杯,玻璃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清脆而冰冷的一聲響,“沈棲雀,一個自稱只在父親書房看過幾本舊雜志,在紐約社區大學上過幾門基礎課,對金融‘一竅不通’的人——”
他朝她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着強烈的壓迫感,將她完全籠罩在陰影之下。他微微俯身,目光鎖住她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睫毛,和那雙努力保持平靜、卻依舊泄露出慌亂的眼睛。
“告訴我,”他聲音壓得極低,帶着某種近乎危險的平靜,“你是怎麼在剛才那個會議上,在短短三十分鍾的討論中,僅僅憑‘道聽途說’的幾個字眼,就精準地捕捉到這位部長的背景復雜,以及他上台後政策轉向這個,連專業團隊都需要數天分析才能確認的、最關鍵的風險點的?”
他的問題,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她剛才在會議上那番“笨拙”回答下,隱藏的、近乎可怕的敏銳直覺和信息篩選能力。他不是在問她怎麼看,而是在問她——你到底是誰?你的“無知”和“慌亂”之下,到底還藏着多少,不爲人知的東西?
辦公室裏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只有遠處傳來的、隱約的城市喧囂,和兩人之間,那幾乎凝滯的、無聲對峙的張力。
棲雀的心髒,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了跳動。
(第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