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極其瘦小,動作靈活得不像話,落地時幾乎沒發出一點聲音,仿佛天生就屬於這黑暗和陰影。若非謝長青恰好在相對安靜的室內,又全神貫注於手中異常的骨頭,恐怕也很難察覺那微乎其微的動靜。
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着警惕、好奇,甚至還有一絲與這陰森環境格格不入的……急切?正死死盯着他手裏那幾根泛着青黑異色的骨頭。
是個半大的孩子?還是個子特別矮小的成人?
謝長青心頭猛地一緊,下意識地將手中的骨頭往身後藏了藏,另一只手迅速握緊了那柄小銀刀。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院門方向的禁軍。
那些軍士依舊如同雕塑,似乎並未發現這個不速之客。要麼是這闖入者身手實在高明,巧妙地利用了視覺死角和他們心理上的鬆懈(畢竟誰能想到有人敢闖被禁軍看守的義莊?),要麼……就是這些軍士的看守,並非鐵板一塊,甚至可能有意放水?
這個念頭讓謝長青後背竄起一股涼意。
那黑影見謝長青發現了自己,並沒有立刻逃跑,反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又往前蹭了幾步,從陰影裏稍微探出半個身子。
借着停屍房內透出的微弱燭光,謝長青勉強看清,那確實是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面黃肌瘦,穿着一身破爛不堪、明顯不合身的粗布短打,頭發亂糟糟地糾結在一起,臉上沾滿了泥污,唯有一雙眼睛,亮得灼人,此刻正帶着一種混合了恐懼、渴望和倔強的復雜神情,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身後。
他不是在看謝長青,而是在看謝長青手裏的骨頭!
少年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又極度害怕,目光驚恐地掃過那些如同鐵塔般的禁軍身影。
謝長青迅速權衡。喊叫驚動禁軍?這少年恐怕瞬間就會被格殺。而且,這少年對異常骨頭的關注太不尋常了,他或許知道些什麼!
電光石火間,謝長青做出了決定。他臉上不動聲色,只是對着少年的方向,極輕微地搖了搖頭,然後用口型無聲地說了一個字:“等。”
少年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或許是謝長青沒有立刻呼喊的反應讓他稍稍安定,他縮回陰影裏,像一只受驚的小獸,暫時蟄伏起來,只有那雙眼睛依舊亮晶晶地透過縫隙盯着這邊。
謝長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繼續低頭研究手中的骨頭,但眼角餘光始終留意着那片陰影。他的心怦怦直跳,這突如其來的變數,是危機,也可能是轉機。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外面雨聲似乎完全停了,只有屋檐滴水的聲音偶爾響起。院內看守的禁軍進行了一次簡單的換崗交接,視線有所轉移。
就在這個空隙,那黑影再次動了!如同狸貓般悄無聲息地沿着牆根的陰影急速靠近停屍房門口,在謝長青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一個髒兮兮的小布包被飛快地扔到了他腳邊,同時一個極低極急促、帶着明顯童稚和緊張的聲音鑽進他的耳朵:
“……別…別碰那…那青黑色的骨頭……有…有毒……會爛手……”
聲音戛然而止,那少年像是用盡了所有勇氣,猛地轉身,就要再次融入黑暗逃竄。
“等等!”謝長青壓低聲音急喝,同時迅速彎腰撿起那個小布包。入手很輕,裏面似乎包着什麼東西。
少年的身影頓住了,回過頭,驚恐地看着他,又焦急地看向院外,示意他快走。
謝長青飛快地解開布包,裏面是幾株幹枯扭曲、形態奇特的草根,還夾雜着一些深褐色的、像是礦物碎末的東西,散發着一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腥澀氣味。
這是……藥材?還是毒物?
這少年認識這種骨頭異狀?還特意冒險送來警告和這些東西?
“你是誰?這到底是什麼毒?”謝長青用氣聲急促問道,機會稍縱即逝。
少年劇烈地搖頭,臉上恐懼之色更濃,似乎不敢多說,只是伸手指了指謝長青手裏的草根,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肚子,做了一個吞咽和痛苦蜷縮的動作,最後再次指向那些青黑色的骨頭,拼命擺手。
意思是……這草根能解這毒?或者能預防?中毒症狀是腹痛?
還沒等謝長青再問,遠處一名禁軍似乎聽到了些許動靜,警惕地朝這個方向望來。少年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停留,身形一矮,如同鬼魅般溜牆根疾走,瞬間就消失在那處牆角的破洞裏,無影無蹤。
謝長青的心髒還在狂跳,他迅速將布包和裏面的東西塞進懷裏,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恢復平靜,繼續擺弄桌上的骨頭,仿佛一直在專心工作。
那名禁軍目光掃過,沒發現異常,又轉了回去。
院子裏重新恢復了死寂,只有燭火搖曳。
謝長青卻再也無法平靜。今夜的信息量太大,也太詭異。公主的突然出現和軟禁,義莊內發現的他殺疑案,女性骸骨牽扯的宮闈秘辛,現在又冒出個神秘少年,識得骨骼異毒,還冒險送來解藥(或緩解之物)?
這嵐州,這義莊,簡直是個巨大的、充滿謎團和危險的漩渦。
他低頭看着手中那幾根泛着不祥青黑色的骨頭。連骨骼都滲透了毒素,這絕非尋常毒物,也絕非短期所能致。死者生前必然長期接觸或服用此毒。
是誰下的毒?目的爲何?這少年又是什麼身份?他如何認得此毒?爲何要冒險提醒自己?
一個個問號在謝長青腦中盤旋。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幾根異常骨頭單獨用油紙包好,貼上標記。然後拿出少年給的布包,仔細嗅了嗅那草根和礦物碎末的氣味,又碾碎一點點仔細觀察。憑借有限的毒物學知識,他暫時無法完全分辨其成分和功效,但少年那焦急驚恐的神情不似作僞。
他沉吟片刻,取了一小片草根,極其謹慎地用舌尖舔了一下一點點碎末。一股強烈的苦澀和麻澀感瞬間在舌尖炸開,緊接着是一種奇特的清涼感,但並不刺激,也沒有立刻的不適。
略作等待,身體並無異樣。他膽子稍大,將那一小片草根含在舌下。那股清涼感更加明顯,似乎能稍稍提神醒腦。
難道真是解毒或預防之物?那少年是好意?
謝長青皺緊眉頭。在這詭譎的環境裏,他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但這突如其來的線索,無疑爲他黑暗的處境撕開了一絲微光。
他需要更多信息。關於這毒,關於這義莊,關於嵐州。
他將布包仔細收好,目光再次投向那堆白骨,以及那兩具疑點重重的較新屍體。公主雖然封存了現場,但絕不會給他太多時間。他必須在她下次到來之前,找出更多有價值的東西。
還有那個神秘的少年……他還會再來嗎?
謝長青吹熄了大部分蠟燭,只留一盞小油燈,讓停屍房的光線變得更加昏暗。他需要思考,也需要休息。今夜發生的一切,耗盡了他的心神。
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懷裏的布包和那幾根毒骨仿佛帶着灼人的溫度。
夜更深了,亂葬崗的風嗚咽着穿過破敗的院落,如同無數冤魂在低語。
而在這死寂之下,暗流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