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率禁軍離去,留下的除了壓抑的寂靜,便是那十名如同鐵鑄般的黑甲軍士。他們分散站立,守住大門、牆角、乃至視野開闊的高點,目光警惕地掃視着內外,對院中的屍骸和謝長青本人視若無睹,仿佛他們也是這環境裏的一部分——冰冷、堅硬、只爲命令而存在。
雨水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重。謝長青深吸一口冰冷的、混雜着濃烈屍臭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恐懼和慌亂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尤其是在這步步驚心的絕境之中。
他首先將手中那具女性的骸骨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處相對幹燥的屋檐下,用一塊破席稍作遮蓋。這具骸骨是關鍵,絕不能有失。
然後,他目光投向了那間敞開的、散發着更濃鬱惡臭的停屍房。公主的命令是“管好死人”,這既是禁錮,也是一道護身符,至少在查明一些事情之前,公主不會讓他輕易死掉。而他要活下去,要擺脫這困局,答案很可能就在這些被遺棄的屍體上。
他沒有理會那些如同木樁般的禁軍,徑直走回停屍房。屋內氣味更加令人作嘔,蒼蠅被方才的動靜驚擾,此刻又嗡嗡地聚集回來。
他首先走向那具頸部有異常索溝的男屍。揭開髒污的白布,屍體面色青紫,眼球突出,舌頭微微伸出,確實是典型的縊死貌。但他再次仔細觸摸頸部,那索溝在喉結上方,近乎水平環繞,最深處在頸側,而非耳後。他用力抬起屍體的肩膀和背部,檢查屍斑。
屍斑主要集中在腰背和四肢後側,呈現暗紫紅色,指壓 partially褪色——這是處於擴散期晚期的表現,但屍體發現時據說是懸掛狀態,屍斑理應匯集在四肢末端才對!
“死後至少過了六個時辰才被懸掛起來……”謝長青喃喃自語。他掰開屍體的嘴巴,口腔內壁沒有明顯的破損或出血點,但他在指甲縫裏,發現了一些極細微的、不同於周圍環境的黑色絮狀物。
他取出從樟木箱裏找到的簡陋工具——一把小銀刀和幾個小油紙袋,小心地將那些黑色絮狀物刮取收集起來。這可能是掙扎時從凶手衣物上抓撓下來的。
接着,他走向那具腹部高度腫脹的男屍。揭開破席,惡臭撲面而來,屍體已呈巨人觀,皮膚污綠,皮下氣腫明顯。死亡時間顯然更長。
他重點檢查口鼻周圍。異常幹淨,沒有嘔吐物或分泌物殘留,甚至連蒼蠅產卵的痕跡都比其他部位少得多。這極不自然。他用力撬開因爲腫脹而緊繃的嘴唇,借助一支細鐵籤探查口腔內部。在咽喉深處,他隱約看到一些非天然的、灰白色的糊狀物殘留。
“被擦拭清理過,甚至可能被灌入東西掩蓋……”謝長青眉頭緊鎖。這手法同樣粗糙,但目的明確——掩蓋真正的死因。是毒殺?還是窒息?
他需要更詳細的檢查,但這環境太惡劣了,沒有清水,沒有手套,沒有像樣的器械,連照明都靠幾盞昏暗的油燈。
他直起身,環顧這地獄般的環境。管理混亂至極,屍體身份文書要麼缺失,要麼記錄驢唇不對馬嘴。那兩具疑似的謀殺案屍體,就這麼胡亂丟在這裏,無人問津。這嵐州的官府,從上到下,都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氣息。
“看來,得先有個能幹活的地方。”謝長青嘆了口氣,目光落在院子角落那幾口破棺材和一堆廢棄木料上。又看了看那些泥塑木雕般的禁軍。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雖然依舊髒污,但盡量保持儀態,走到離他最近的一名禁軍面前。那軍士眼神漠然地看着他,手按在刀柄上。
“這位軍爺,”謝長青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奉公主殿下令,本官需查驗這些屍身。然此處環境惡劣,難以施展。可否行個方便,允我尋些木料,於廊下搭個簡易棚案,再取些清水與火燭?否則,若因查驗不清而延誤殿下交辦之事,你我恐都擔待不起。”
那禁軍士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微微波動了一下。公主離開前的命令是看守並確保他待在義莊,並未限制他在院內活動,但也絕口不提提供任何協助。然而,謝長青最後一句“延誤殿下交辦之事”卻隱隱點中了要害。
士兵沉默了片刻,生硬地開口:“清水可予你一桶。木料雜物,院內自取。火燭亦有備用。但不得出院門半步,不得與外人接觸。”聲音幹澀,不帶絲毫感情。
“足矣。多謝。”謝長青拱手。能爭取到這些,已經不錯了。
他不再耽擱,立刻動手。將那口樟木箱子拖到屋檐下充當工作台,又費力地將那些相對完整的門板拆下兩塊,架在破棺材上,搭成一個極其簡陋的驗屍台。然後打來清水,仔細清洗了雙手和小銀刀、鐵籤等工具。
他沒有先動那兩具高度腐敗的屍體,而是將一具死亡時間較短、相對完整的無名男屍搬到了臨時台子上。他需要重新熟悉這個時代的屍體狀況,也需要做給那些禁軍看——他確實在“認真工作”。
點燃一支新的蠟燭,固定在旁邊。昏黃的光線下,謝長青屏息凝神,開始從頭到腳仔細檢查這具屍體。測量體溫(已完全冰冷),觀察屍僵(全身僵硬,未被破壞),記錄屍斑位置和顏色……他動作沉穩,手法專業,雖然工具簡陋,卻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嚴謹氣勢。
那些原本漠然的禁軍,偶爾目光掃過他一絲不苟的動作,眼神中也微微流露出些許異樣。他們見過凶殘,見過死亡,卻從未見過有人能如此冷靜、甚至可說是“專注”地對待一具醜陋冰冷的屍體,仿佛那不是令人恐懼的終結,而是一本等待翻閱的、寫滿秘密的書。
謝長青小心翼翼地提取着可能存在的微量物證——指甲縫裏的泥土、衣物纖維、皮膚上的可疑斑點。每一樣都用油紙包好,標注。他甚至嚐試着根據胃內容物的消化程度,粗略推斷最後一餐的時間。
時間在寂靜和惡臭中緩緩流逝。謝長青完全沉浸在了工作中,暫時忘記了處境的危險和身體的疲憊。這是他作爲法醫的本能,也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就在他初步檢查完第三具屍體,準備歇口氣時,目光無意中掃過停屍房最裏面那堆雜亂的白骨。
他的動作頓住了。
之前被公主打斷,他沒來得及細看。此刻在相對穩定的燭光下,他注意到那堆白骨裏,似乎有幾根骨頭的顏色和質地……有些微妙的不同。
不是年代久遠的那種灰白或黃褐,也不是新鮮骨骼的色澤。那是一種更奇怪的、隱隱透着一絲……極淡青黑色的質感,尤其是在骨骼的關節和斷裂面。
中毒?
一個念頭劃過謝長青的腦海。
他立刻起身,走向那堆白骨。看守的禁軍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見他只是在那堆骨頭前蹲下,並未有其他舉動,便又移開了目光。
謝長青屏住呼吸,仔細翻檢。很快,他從中挑出了三四根呈現異常色澤的肢骨,又找到了一塊半邊碎裂的、顏色同樣可疑的頭骨碎片。
他將這些骨頭拿到燭光下,仔細觀察斷面和表面的細微孔洞。如果是慢性中毒,某些重金屬或礦物毒素會在骨骼中沉積,留下痕跡……
就在他全神貫注之際,義莊破舊的大門方向,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不同於風聲雨聲的窸窣響動!
不是禁軍巡邏的腳步聲!
謝長青猛地抬頭,燭光映照下,只見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狸貓般悄無聲息地從院牆的破缺口滑了進來,落地無聲,正探頭探腦地朝着停屍房這邊張望!
那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眼睛,正好奇地、甚至帶着一絲急切地,看向他手中那幾根詭異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