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噼啪作響，映照着公主趙青鸞臉上那一閃而逝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僵硬。雨絲穿過院門上方破敗的屋檐，涼涼地打在謝長青托舉着的那具森白頭骨上，順着光滑的曲面滑落，更添幾分陰森。
那聲機簧輕響仿佛只是一個錯覺。
下一秒，趙青鸞按在劍柄上的手已然穩定如山。她甚至沒有低頭去看那具骸骨，目光如冰錐般釘在謝長青臉上，只是那眼底最深處的寒潭，似乎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
“謝長青，”她的聲音比這北疆的夜雨更冷，每個字都淬着寒意，“死到臨頭，還想用這些裝神弄鬼的把戲，攀誣本宮？”
“攀誣？”謝長青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但他臉上殊無笑意，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他微微轉動着手裏的頭骨，讓火光更清晰地照亮其下頜骨一處不自然的細微錯位和裂紋，“殿下，臣雖不才，蒙聖恩點過狀元，也讀過幾本雜書。恰好看過前朝仵作大家宋慈所著《洗冤錄》殘本，其上記載，人死之後，肌僵骨冷，然特定傷勢，尤以骨骼之上的痕跡，縱歷寒暑，亦難磨滅。”
他伸出另一只沾着污跡的手指，虛點在那裂紋處：“此女下頜骨此處裂痕，非自然斷裂，亦非死後磕碰所致。裂紋走向奇特，受力點集中，分明是生前被人以巨力自下而上，猛托下頜，迫使口齒強行閉合時造成的創傷！力道之大，甚至傷及牙床根基。”
他目光抬起，再次對上公主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語氣依舊平穩，卻帶着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試問，若非她要呼喊、要撕咬、要說出某些絕不能出口的話，何須被人用這種方式……強行閉嘴，直至斃命？”
“至於爲何斷定與殿下鳳榻有關……”謝長青不等公主反駁，手腕一翻，從骸骨頸椎下方拈起一小片幾乎與泥土混爲一體的、焦黑色的碎片，約指甲蓋大小，“此物嵌在樞椎縫隙之中，若非仔細清理，極易忽略。殿下博聞強識，想必認得，這是只有宮內尚寢局督造、用以賜予皇室及少數功勳重臣的‘金絲楠木’床榻上，特有的防蟲香料與漆料混合，經特殊工藝焚燒後留下的殘屑。因其配方特殊，焚燒後氣息淡雅持久，有安神之效，民間絕無流傳。”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卻更清晰了：“而這殘屑的色澤和附着程度顯示，它是在這具骸骨的主人身亡、血肉尚未完全腐化時，便已沾上。換言之，她被密封在那暗格中時，身下鋪陳的，正是這種御賜的金絲楠木木屑。試問，普天之下，除了皇宮內苑和幾位王爺公主的寢殿，還有何處，能奢侈到用此等木屑填充床榻暗格？”
“更何況，”謝長青的目光掃過公主身後那些如臨大敵、殺氣騰騰的禁軍，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嘲諷，“若非心中有鬼，殿下又何必勞動禁軍大駕，不遠千裏，從繁華京師追到這北疆屍臭之地，來封一個‘胡言亂語’的貶官之口？您真正想封的，究竟是臣散布流言的嘴，還是……這具遲早會重見天日的屍骨？”
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精準地敲打在趙青鸞心防最隱秘的角落。她身後的禁軍們雖然依舊肅立，但握刀的手似乎更緊了些，眼神在謝長青和那具骸骨之間隱秘地遊移。空氣中的殺意並未消散，卻摻雜進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驚疑和凝重。
趙青鸞端坐馬上，身姿依舊挺拔，猩紅的鬥篷在夜風中微微拂動，像一團凝固的血。她盯着謝長青，足足沉默了十息。這十息之間，只有雨水敲打地面和火把燃燒的聲響，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忽然，她笑了。
不是憤怒的冷笑，也不是嘲諷的嗤笑，而是一種極其復雜、帶着幾分玩味、甚至一絲……難以形容的審視意味的笑。
“呵，”她輕輕吐出一個音節，按在劍柄上的手終於緩緩鬆開，隨意地搭在了馬鞍上，“本宮倒是小瞧你了。謝狀元不僅文章做得好，這編故事、驗屍骸的本事，更是出神入化。區區一個吏部主事，倒比刑部的老油子更像個積年的仵作。”
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關於骸骨的一切指控。
話鋒隨即一轉，語氣陡然變得凌厲而威嚴，目光如電掃過全場：“但你可知，僅憑私自勘驗無名屍骸、妄議宮闈兩條，本宮現在就能將你就地格殺！”
謝長青心頭一凜，知道最關鍵的時刻來了。公主避實就虛，轉而用官律壓人，這是要奪回主動權。
他立刻躬身，姿態放得極低，語氣卻不容置疑：“殿下明鑑！臣蒙皇恩，忝爲嵐州殮屍官，查驗境內無名屍身，核驗死因，登記造冊，乃是臣分內之職！此骸骨發現於州府義莊之內，臣依律查驗，何來‘私自’一說？至於宮闈之事，臣絕不敢妄議，只是此骸骨牽扯御用之物，事關重大，臣既發現疑點，不敢隱瞞，唯有據實上稟！殿下親至，臣正可當面呈報，以免宵小從中作梗，誤導聖聽！”
一番話滴水不漏，既點明了自己行爲的合法性，又把“上報”的皮球輕輕踢了回去，更暗示了可能存在的“宵小”，將自己放在了忠於職守、被迫無奈的位置上。
趙青鸞眼神微動，似乎在權衡。她再次看了一眼那具骸骨，尤其是那片焦黑的木屑，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陰霾。
“巧舌如簧。”她最終冷冷地評價了一句，卻沒有立刻發作，反而問道，“你查驗這義莊，除了這具來歷不明的屍骨，可還發現了什麼？”
謝長青心中一動，知道暫時穩住了局面，至少贏得了片刻說話的機會。他立刻側身，指向停屍房內：“回殿下，臣初步查驗，發現此地管理混亂，屍身堆積，恐有疫病之虞。更發現兩具男屍死因存疑，確有謀殺嫌疑。”
他簡要說明了頸部索溝與屍斑不符的男屍，以及口鼻異常幹淨的腫脹男屍的情況，用語簡潔專業，直指要害。
趙青鸞聽着，目光隨着他的指引掃過那兩具蓋着白布的屍體，眉頭不易察覺地蹙起。嵐州的混亂，她或許早有耳聞，但具體到這等程度，甚至牽連命案堆積於官辦義莊而無人過問，顯然也超出了她的預料。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流言或者一具陳年骸骨的問題了，這嵐州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渾、更髒。
她沉吟片刻，忽然抬手一揮：“將此間一應屍身骸骨，尤其是謝殮屍官所指那三具，全部仔細包裹，貼上封條，嚴加看管！沒有本宮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得擅自觸碰！”
“是！”身後一名禁軍隊正立刻抱拳領命，指揮手下士兵開始動作，動作倒是幹脆利落，顯然訓練有素。
吩咐完畢，趙青鸞的目光重新落回謝長青身上，那審視的意味更濃了：“謝長青，你今日所言所行，本宮姑且記下。你所呈報之事，本宮自會查證。但在水落石出之前……”
她頓了頓，語氣帶着不容抗拒的壓迫：“你，給本宮老老實實待在這義莊，沒有本宮允許，寸步不得離！你這殮屍官，就給本宮好好把這嵐州的死人，都給‘管’明白了！”
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是軟禁。
謝長青心中雪亮，公主這是要將他控在手中，既是調查的需要，也是防止他再“胡言亂語”，同時觀察他的能力和反應。他立刻躬身：“臣，遵命。”
趙青鸞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他一眼，猛地一拉繮繩。白馬矯健地轉身，猩紅鬥篷劃破雨幕。
“留一隊人，看守此地。其餘人，隨本宮回城！”
馬蹄聲再次響起，沉重而迅疾，黑甲禁軍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個小隊分散開來，沉默地把守住義莊的各個出入口，如同雕塑般融入這片屍骸遍地的陰森背景之中。
破敗的院落裏，瞬間只剩下謝長青一人，以及滿院的屍體和無處不在的看守。
雨還在下，沖刷着地上的泥濘，卻沖不散那濃重的屍臭和方才驚心動魄的緊張氣氛。
謝長青緩緩直起身，看着公主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那具冰冷的女性骸骨。
危機暫時解除，但更大的漩渦，顯然才剛剛開始。
這具骸骨的主人是誰？公主爲何如此反應？嵐州的水到底有多深？原主被貶的背後，又藏着怎樣的秘密？
他長長吐出一口帶着寒意的濁氣，轉身，走向那間散發着惡臭的停屍房。
公主讓他管好死人，那麼，就從這些不會說話的屍體身上，找出第一把鑰匙吧。
至少現在，他有了一個臨時落腳點，和一群……不算友好的“保鏢”。
夜色徹底籠罩了亂葬崗，義莊搖曳的燈火在雨中顯得格外孤寂而詭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