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暴雨來得猝不及防。
清晨還透着點晴光,辰時剛過,烏雲就像被打翻的墨汁,在天上洇開大片的黑。風卷着梧桐葉撞在窗櫺上,發出“譁啦啦”的響,不等沈知夏把鋪子門口的醬菜壇子搬進屋裏,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
“這鬼天氣!”她抱着最後一個壇子往門裏退,褲腳已經濺了不少泥點。抬頭時,正看見林野舉着塊塑料布,慌慌張張地往對面瓷坊的窗台上蓋——那裏擺着他剛燒好的一批青瓷杯。
雨越下越大,像是天上破了個洞,水柱譁譁地往地上灌。巷子裏的積水很快漫過了腳踝,青石板縫裏冒出細密的氣泡。沈知夏正想關店門,眼角餘光瞥見巷口有個佝僂的身影在水裏摸索,定睛一看,竟是王大爺。
“王大爺!您在這兒幹啥?”她撐着傘沖出去,雨聲太大,嗓子都喊啞了。
王大爺的藍布帽早就被雨水浸透,貼在頭上,他正徒手往一個破竹筐裏撿散落在水裏的鞋釘、膠水罐,渾濁的眼睛裏滿是焦急。“我的攤子……”他指了指被淹在水裏的修鞋攤,木頭架子已經歪了,工具箱漂在水面上,像只搖搖晃晃的小船。
沈知夏這才發現,王大爺的修鞋攤正好在巷子最低窪的地方,此刻已經成了片小水窪。她剛想彎腰幫忙,身後傳來“噗通”一聲,林野踩着積水跑了過來,手裏還拎着兩個大塑料桶。
“先把東西往桶裏裝!”他把桶往水裏一放,蹲下身子就去撈那個漂遠的工具箱。雨水順着他的額發往下淌,工裝外套緊緊貼在身上,卻半點沒耽誤動作。
這時,一把素色的油紙傘從巷尾飄過來,溫硯踩着木屐,慢慢走在積水裏。他看見這邊的情形,沒多說什麼,只是把傘往王大爺頭頂傾斜了些,自己半邊肩膀露在雨裏,很快就溼透了。“王大爺,先別急,東西能撈回來。”他的聲音穿過雨幕,帶着種讓人安定的力量。
三個年輕人圍着一個老人,在齊腳踝的水裏忙開了。沈知夏負責扶着歪倒的木架,林野撈漂浮的工具,溫硯則小心地把那些泡了水的鞋樣、布料塞進桶裏。雨太大,傘根本擋不住什麼,四個人很快都成了落湯雞。
“咳咳……”王大爺咳了兩聲,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麻煩你們了,這些舊物件,丟了就丟了……”
“那哪行啊!”沈知夏接過溫硯遞來的幹毛巾,往王大爺手裏塞,“您這攤子在這兒擺了二十多年,街坊鄰居誰的鞋沒在您這兒修過?”
林野把最後一把錘子放進桶裏,直起身時腰擰了一下,疼得“嘶”了一聲:“大爺,您這攤子得挪個地方,不然下次下雨還得淹。要不……我瓷坊旁邊有塊空地方,先借您用着?”
溫硯點點頭:“我書齋裏有多餘的木板,能給您搭個臨時的架子。”
王大爺看着他們三個,渾濁的眼睛裏忽然泛起了水光。他抹了把臉,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嘆了口氣:“你們仨啊……跟你們爺爺那輩,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話一出,三人都愣住了。
沈知夏先反應過來:“王大爺,您認識我爺爺?”她爺爺走得早,她只見過照片,聽外婆說過幾句,說爺爺以前是個木匠,後來才開了這雜貨鋪。
林野也撓了撓頭:“我爺爺?我爸說他年輕時在景德鎮當學徒,我都沒見過。”
溫硯推了推被雨水打溼的眼鏡,鏡片上蒙着層水汽:“我祖父……倒是以前在這條巷子裏住過,後來舉家遷去了江南。”
王大爺蹲在水裏,手指在溼滑的青石板上輕輕敲着,像是在數着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聲音帶着點沙啞:“五十多年前啊,這條巷子可比現在熱鬧。你爺爺,”他指着沈知夏,“是個巧木匠,打的家具又結實又好看;你爺爺,”又指向林野,“那時是個毛頭小子,跟着師父學燒瓷,總愛往木匠鋪跑,偷學手藝;還有你祖父,”最後看向溫硯,“是個讀書人,卻不愛讀正經書,總愛跟他們倆混在一起,幫着畫瓷瓶上的圖案。”
三人聽得眼睛都直了。
“他們仨啊,也是天天吵吵鬧鬧的。”王大爺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木匠說燒瓷的毛躁,燒瓷的說讀書的酸氣,讀書的又笑木匠沒文化……可真到了事上,比誰都親。”他頓了頓,指着沈知夏雜貨鋪的方向,“你家鋪子那塊地,原本是木匠鋪和瓷窯的地方,後來你爺爺娶了你外婆,才改成了雜貨鋪;對面那瓷坊,”又看向林野,“以前就是你爺爺搭的小窯,後來他去了景德鎮,窯才廢了;溫先生的書齋,”最後看向溫硯,“原本是你祖父的書房,他走後,書房就空了,直到你租下來,才又有了墨香。”
雨漸漸小了些,巷子裏的積水慢慢退去,露出青石板原本的顏色。王大爺從懷裏摸出個用塑料袋層層包裹的東西,打開來,是個巴掌大的木盒,裏面裝着三件小東西:一個缺了角的木刻小獅子,一個釉色不均的小瓷碟,還有半頁泛黃的宣紙,上面畫着個歪歪扭扭的山水輪廓。
“這是他們仨年輕時一起做的。”王大爺把木盒遞給三人,“木匠刻了獅子,燒瓷的上了釉,讀書人畫了畫。他們說啊,等老了,就把這巷子修得亮亮堂堂的,一家開木匠鋪,一家開瓷坊,一家開書齋,還做鄰居。”
沈知夏捏着那個木刻小獅子,手感溫潤,缺角的地方磨得光滑,顯然被人摸了無數次。林野看着那個小瓷碟,眼眶有點熱——這粗糙的釉色,跟他初學燒瓷時的手藝一模一樣。溫硯展開那半頁宣紙,指尖拂過上面的筆觸,忽然覺得那歪扭的山水裏,藏着種說不出的熱鬧。
雨停了,陽光從雲縫裏鑽出來,照在溼漉漉的巷子裏,泛着亮閃閃的光。王大爺的修鞋攤被暫時挪到了林野的瓷坊旁邊,溫硯找來了木板搭架子,沈知夏則熬了姜湯,給大家驅寒。
林野捧着姜湯,看着沈知夏被爐火映紅的側臉,又看了看溫硯低頭用布擦拭那半頁宣紙的認真模樣,忽然覺得,王大爺說的那些往事,好像就藏在這巷子的風裏,藏在他們仨此刻的吵鬧與默契裏。
沈知夏瞥見他在發呆,踢了他一腳:“發什麼愣?姜湯涼了!”
林野“啊”了一聲,趕緊喝了一大口,燙得直吐舌頭。溫硯看着他們,嘴角彎起個淺淺的弧度,拿起那半頁宣紙,輕聲道:“這畫……或許我能補全它。”
巷子裏又恢復了往日的動靜,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雜貨鋪的醬菜壇子旁邊,多了個青瓷小碟;瓷坊的窗台上,擺上了本線裝書;書齋的墨香裏,偶爾會混進點桂花糖的甜氣。
(下一章預告:溫硯要補全那半頁畫,卻發現畫裏藏着個標記,似乎指向巷子裏的某個地方。三人決定一起去找,結果在雜貨鋪的地窖裏,發現了一個被遺忘的木箱……)
(本章完)